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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頁     童繪    


  然而會在此時此地想起陶知行,也當真太奇怪了些……

  「大人?」許久不聞他回話,日陽喚了聲,又問:「聽聞大人府裡多了位住客,還是位俊俏的小哥,何時能帶來給日陽瞧瞧?」

  那問話著實打斷了他的思緒,讓江蘭舟笑出聲。「旁人都問怎麼讓個仵作入住府裡,日陽卻關心其長相嗎?」想來也是可笑,分明他與陶知行皆對檢驗一事在行,一人為官,一人卻被稱做仵作,遭受全然不同的待遇眼光。

  日陽也笑。「那是旁人不懂大人性情。」

  「哦?」他不禁挑眉問:「那麼你懂嗎,日陽?」

  閉了閉眼,她說道:「大人曾對日陽說,只消日陽點頭,便為我贖了身。連青樓女子都能帶在身邊,收一兩個仵作住到府裡,又有何出奇?」

  聽著那話,江蘭舟緩緩睜眼,與她對視。「那,你考慮得如何?」

  「大人都問了幾回了,還不明白日陽心意嗎?」日陽淺笑,掩去了苦楚,平添一點韻味。幾乎半輩子在青樓中賣身,要為她贖身者眾,但又有誰能許她一世平靜?曾有的那一人,如今已不在;若她貪圖離開青樓,而跳入另一處喧囂,是有些本末倒置。

  江蘭舟不說話。

  為免日後他再問起,日陽索性直說了:「大人,您若對日陽是男女之

  情,能許諾不離不棄,或許日陽會願意伴您左右;可您的心裝著太多事,

  又曾對誰真用過情呢?」

  江蘭舟沒有回答。

  日陽說得沒錯,他會有此提議,並非源自珍視對方的男女之情,而是一種罪惡補償……會不會,想著為日陽贖身是挽救了她,實則並非他所想的美好,只是奪了她的歸處,將之關進另一個牢籠?

  日陽的心在三年前已被刮碎了一半,剩下的一半,若不能等到真心對待之人,那便空著吧。

  「我明白了,就照你的意思吧。」

  燭火搖曳,牆上紙剪山水晃動著,江蘭舟又閉上了眼,翻過身。

  大人不是不高興,但她每每推卻那好意,怕是會令他內疚加深吧。

  三年前,她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依靠。她怪過大人、怨過大人,甚至深深恨過;若非大人利益熏心,捲入大理寺與刑部兩位大人持續了幾十年的權力鬥爭,又怎麼會害了忠心的那人?

  ……心傷透時,找一個人來怪罪是很自然的事;然而冷靜過後,她又怎麼能將責任全都推卸?將恨放下,才發覺,對大人來說最大的報復莫過於此……那麼,便報復吧,誰教恨令人那麼無力,且喚不回所愛。

  隨大人離京來到此地,一開始,只是想看看曾居高位的他被貶下鄉,下場將會如何。三年過去了,她看見的只是一個喪家之犬……

  大人身邊有著監視他的人,難道看不出大人早沒了過往的意氣風發?

  就算真握有什麼重要之物,又能有什麼作為呢?

  日陽又望了他側躺的背影一陣,才起身吹熄了燈火,輕聲退出去。

  這,如果她沒看錯的話……這應該是……

  窗邊點了燈,陶知行自離開大人的書房回到自己房中後,便一直讀著那口箱子中的案帳。她一頁接著一頁細細讀來,連飯也忘了吃;不知從第幾頁開始,甚至端來了筆碼,又從枕頭下翻出了自己的札記,兩相比對。

  陶家家族龐大,前人常自嘲:陶家仵作滿天下,奇屍怪死不奇怪。陶家書房中收有案帳、屍帳千餘本,做為引領後輩入門之用,她從小耳濡目染,見過各地不同的錄案方式,有的鉅細靡遺,有的只錄重點,單看主審習慣;然而無論長短,多注重於公堂審案。

  所謂公堂正氣,惠堂穢氣……加上仵作行人多貧賤,容易買通是事實;審案驗屍是出於謹慎,但止於參考,公堂之上得到的結論才是正經。

  因而惠堂中的檢驗細節,多是仵作自行記於屍帳中,留備做為依據,並不能左右判案。陶氏檢驗錄便是集結了前人的經驗談。

  陶知行在很早以前便不滿足於檢驗錄,而開始書寫專錄自己驗屍所得及實驗結果的札記。在她看來,不同時、不同地、不同的因素都該衡量斟酌;檢驗手法可以傳承,情境可以歸納,但絕不能將一個形式套上所有情況。

  和三哥一同由衙門被大哥召回日江老家後,白日幫著香行生意,偷得的空閒便到後山小木屋中。在那,她更加投入於驗證所想,記錄過往參與過的案子。

  她的小木屋不是秘密。陶家人眾,但起居一同,難有秘密。當大哥費盡千辛萬苦領著一家子脫離賤民之列,轉為商戶,她卻還在緬懷過去;尤其大哥領導有方,短短幾年便闖出了名堂,因此所有人都當她瘋了,責備她的執迷不悟。

  很多年的時間,她十分肯定這輩子大約不會有人明白她了。

  陶知行盯著手中案帳,再看向自己的札記。

  看到目前為止,似乎大人在京中所辦之案都是殺人重案,而這等的驗屍手法,如此重實證、凶器的審案方式,每一個案子錄下的細節皆是檢驗過程多於堂上問話,結案後還加縫頁面,增訂補充……

  所以如果她沒看錯的話,這,應該是掛羊頭賣狗肉,披著案帳外皮的……江氏檢驗錄?

  思及此,正興奮地在札記上抄寫其中一個自己經歷過類似驗屍過程的手稍停,陶知行蹙起眉。她見過他深夜入惠堂,眼下再細讀多年前他辦過的案子……

  此人分明精於檢驗之道;不,不只精,他還自成一格。果真如此,不遠從福平去到日江求助於大哥,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麼?

  能容忍她在堂上提出的無理要求,陶知行原以為他不同於其他官僚,今日見其帶人上青樓議事,又覺得並無不同;此刻,手裡握有他藏於滿坑滿谷棋譜中,任其蒙塵的案帳……

  側側頭,陶知行有些迷糊了。

  驀地,她想起了初見那日,口裡咬著肉包時望著的那張清俊臉龐,不避開、不皺眉,就這麼與她對視著,良久良久。

  算了,她何必去猜測?

  多想無益。陶知行看向置於一旁的紙條,既然大人叫她把這些東西「帶走」,那麼,在他討回去之前,不好好將之利用一番未免太浪費了。

  這麼想著,她重新將筆沾了墨,繼續書寫。

  日頭好剌眼。

  十天沒出衙門,也沒出房門,飯也沒好好吃,就為了把大人的案帳從頭到尾看一遍。陶知行兩頰微瘦,兩眼因許久不見的光線而瞇細。

  離開日江時,她答應過大哥一月一信,交代清楚在福平的生活,免去不必要的擔心。不必要的擔心……說穿了,大哥是怕她闖禍吧。

  其實……真的沒什麼好擔心的。她日日都安安分分地待在府中,雖然大人給過她一個能隨意進出府裡的令牌,但,除了到信局給大哥寄信,她想不到還能去哪。

  陶知行身在福平最熱鬧的東大街上,向前看,大約十步的距離可以走完;向後看,不出二十步便能循著原路回去。日江的紅虎街應當有兩條東大街寬,三條東大街長吧?

  雙眼掃過兩旁店舖擺出的小玩意兒,她轉回身,繼續向前行。

  才走了幾步,忽地,她停下。隨風飄入鼻間的是一股香味,引她走向了一個蹲在路邊賣香囊的老伯。

  地上鋪了一張蓆子,席上有大紅喜氣的良綢,映著紅,小巧手繡玉器圖案的香囊整齊擺放;老家也是從事香行生意,因此到了異地多少會留心著。陶知行細細端詳,心想大哥準備在明年冬至推出新的香囊,為著繡圖之事煩惱許久;她自小並未學女紅,也沒什麼生意頭腦,可若能將所見告訴大哥,或許有些幫助。

  這麼想著,她閉上眼,深吸了口氣,再睜眼時表情未有變化,心下卻是有些失望。她聞出這些香並非上等,用量過少,質亦不純,不出三日,味兒便會散盡了,將如此劣品之事告訴大哥,可有用?

  第5章(2)

  「這位小哥,拿上來瞧瞧吧。」賣香囊的老伯見眼前的少年看了許久,應不是走馬看花,趕緊熱情地抓了兩個香囊塞進他手中。

  陶知行口微張,不及拒絕。

  「這香囊可是我親身挑選上等山柰、雄黃、樟腦、丁香製成,您聞聞,是不是很香哪。」老伯嘻嘻笑道。

  「入夏了還配解春困嗎?」剛才並不是聞不出,只是香味雜又淡,讓她懷疑了一下。陶知行脫口問著,見老伯笑容微斂,她咳了聲,想著該說些什麼,再將這不合時宜的香囊放回去。

  「咦!小哥腰間這令牌……」老伯早已開口轉了話題,在瞄見那令牌的同時語氣轉為討好,又多塞了三個香囊給他。「您是縣衙的哪位爺嗎,怎麼沒見過哪?啊呦,老兒有眼不識泰山,還以為衙門小,尤其捕頭爺兒是福平出身,自小看到大的,便以為衙門中的爺兒們都見過了哪,真是失敬失敬、失敬失敬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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