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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頁     杜默雨    


  她要鞋子,變出一雙就有,何必在這邊賣裴遷的人情做鞋子呢?

  她丟開棉布和炭餅,又抱著自己的膝蓋出悶氣。

  「我幫你畫。」裴遷出聲了。

  「你不會。」

  「我會。」他望向自己的靴子。「我的腳忒大,需要走遠路,所以得特別製作靴子,師傅幫我量腳時,我看過。」

  她抬眼看他,仍是那張沉穩得過頭的臉孔,目光深邃而平靜。

  「你怎麼畫?」她扭回頭,怕自己會看他看上了癮。

  裴遷拿起兩塊棉布和炭餅,蹲身下來,將棉布鋪在地面。

  「你站到這上面,我幫你畫腳形。」

  「好吧。」長夜漫漫,沒事可做,他想畫就畫。

  她眺下地,踩住棉布,大方地拉起裙角,露出一雙雪白的天足。

  冰肌玉骨,吹彈得破,裴遷萬萬沒料到,這雙很會走路奔跑的腳掌,沒有他的粗皮和硬繭,卻是有如嬰兒般的細皮嫩肉;他剛進門時沒有看錯,她的腳,真的很美……和她的人一樣。

  一根根圓潤的腳趾頭,不安分地點踏棉布,摩擦細聲輕微,彷若空谷足音,清晰地傳入他的耳際,敲動著他的心坎。

  他單膝跪下,彎俯背脊,低下頭,手執炭餅,仔細地沿著她的腳掌邊緣畫了起來。

  線條緩緩畫過,指頭輕觸,熟悉的溫熱蔓延而上,胡靈靈心悸了。

  她低頭看他,黑黑的頭髮,大大的塊頭,江湖俠客,武功卓絕,如今,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競為她而屈膝!

  她被膜拜慣了,拜我者,有求必應,而他,求什麼呢?

  她以心眼審視他,感受到的是一份極為專注的虔誠。他別無所求,他這樣做,只是為了她。

  「你一直跟蹤我?」她刻意冷了語氣。

  「我不是跟蹤你。我暗中保護你,你一個女子獨行太過危險。」

  「不要再跟了。」

  沉默。燭光搖晃,映出兩個晃動不安的黑影。

  風靜,雪停,人無言。她看他畫完兩腳,便坐回床上。

  「大雪封道,等積雪稍退再上路不遲。」裴遷說完,便站起身,拿過剪刀,照著她的腳形剪下棉布。「這是你的鞋底,前頭要留點空間,不能畫死,否則會擠到腳趾頭;旁邊要留個半寸,好上鞋幫。」

  「呵,你可以改行當鞋匠了。」看他那副正經八百的臉色,她不覺笑了,問道:「你真的會用針線?」

  「不會。」他遲疑一下。「我可以試試。」

  「呔!去睡。」她跳下床,搶過他手裡的棉布,努了下巴—不意。

  「這床給你睡,我買了被子枕頭。」

  「我們姑兒山有個習俗,新的東西,像是新屋子啦新被子啦新的鍋碗瓢盆啦,一定得讓男人先用過,藉著男人的陽氣擋掉不好的邪氣,然後才能給婦孺老小用。」她說得頭頭是道。

  「有這種習俗?」

  「給你長個見聞嘍。」其實是她亂掰的,目的就是要哄他睡。他跑一天了,不累才怪呢,還想幫她縫鞋子!

  「那麼……」他拿出布袋裡的新被褥新枕頭,鋪好床,遲疑著。「我睡一會兒,再換你睡。」

  「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,我還得縫鞋子呢。」

  裴遷只好脫鞋上床,拉起棉被,躲在被窩裡脫掉外衫,這才躺下。

  胡靈靈噗哧一笑。正氣大俠,晚安了。

  她坐到桌前,揭開盒子,先挑了一塊亮紅緞布,拿來當作鞋面。

  做女紅並不難,她是狐仙耶:心思靈巧,手也巧,挑個兩色繡線,拿針這麼扎來扎去,一朵紫心黃瓣的花朵就繡好了。

  她又撿起一條綠線一條白線,眼一瞄,卻見裴遷雙手枕在腦後,望著屋頂,兩眼直愣愣的,不知道在看什麼。

  她也抬頭看去,一張蜘蛛網也沒有,早在他進屋時就打掃乾淨了。

  「喂,你只穿短褂,手不縮進被子裡哦?」她忍不住開口,剛才還怕被她瞧見脫衣,現在倒是露出結實精壯的手臂給她流口水?

  「不冷。」他淡淡地道:「睡著了,自然就會拿下來。」

  「那我倒是瞧瞧,你的手會不會拿下來。」她挪了椅子面向床。

  「有時候,我睡在野外,就這樣躺在地上,看著星星月亮,看著黑夜裡的山峰,看著樹枝晃動,不知不覺就睡著了。」

  大個兒沒睡著,寡言的他話匣子一打開,竟是江河滔滔,浩浩蕩蕩。

  他說著這十年來的江湖經歷,如何和鄧天機不打不相識,如何尾隨可疑路人破獲大賊窩,如何力抗群敵安然脫身……種種驚險,種種經歷,凶險的有之,平常的有之,他又說著,他在大漠中發現一朵小花的驚喜。

  他娓娓道來,語調平穩,猶如說著一段又一段他人的故事。

  她悠然聽著,手上也沒停歇,剪緞布、繡花朵,隨著他的敘述,她綻放出一朵又一朵璀璨耀眼的花兒,熱熱鬧鬧地在紅緞布上展現姿色。

  她嘴角噙笑,換了粗針粗棉線。原來大個兒這麼會講話,而且不像是上回發洩身世的低沉苦悶,他在說故事給她聽,解她的悶呢。

  一針用力刺進厚厚相疊的棉布,她才發現,繡了大半夜的花兒,她也累了。

  納鞋底要出點力氣才行——咦!她為何要自己做鞋呀?他老是不睡,害她就這樣一直繡了下去,忘記最簡單的施法取鞋。

  納呀納,不行,眼睛好酸,狐仙非萬能,狐仙也是需要休息的。

  唉,大個兒不是一個好說書人,講到驚險處,語氣也不會高亢些,聽著聽著,她眼皮漸重漸沉,他的聲音由滔滔流水變成了潺潺小溪,聚成深潭,再化作一滴朝露,輕輕地、悄悄地掉落,滴進了她的心湖深處。

  遠處城裡放起鞭炮,劈哩叭啦,此起彼落,她沒被驚醒,而是面帶微笑,安安穩穩地睡著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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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新棉被新枕頭真香!她嗅了又嗅,棉花是新采的,蓬鬆保暖;布面是新漿洗的,還有香味……耶?她蓋著棉被?

  胡靈靈醒來,順手就拉起棉被,蒙住半張臉蛋,一雙丹鳳眼滴溜溜地轉著。還是這間破房子,桌上還是擺著冒熱氣的年菜,只是,天亮了。

  哇咧!她什麼時候跑上床了?她被大個兒抱去賣掉都不知道呢。

  她跳起來,開門出去,抓了雪團洗臉漱口。霜雪冰冷,抹掉她不知所以然的燥熱,她心情放開,差點沒變回原形,打滾打個痛快。

  「你醒了?」裴遷提了一壺水過來。「我熱了飯菜,先吃吧。」

  「喔。」她隨他進屋,吃著昨夜剩下的飯菜。

  「今天雪停了,我再出去找些吃的。」他為她倒了一碗水。

  「悶了好幾天,我也要出去走走。」

  「這附近有一片梅林,可以去那邊看看。」裴遷望看門外皚皚的白雪。「你不能穿這雙鞋,雪會浸濕腳的。」

  「說的也是。」她低頭踢踢腳趾頭,剛剛才在雪地踩了一會兒,雪水就鑽進來了。她瞄了擱在一邊的盒子。「可新鞋子還沒縫好。」

  「我背你。」

  「嗄?」她本打算變出新鞋襪給他看的說。

  背就背,誰怕誰!胡靈靈大口喝茶,賭了氣,打定主意考驗自己。

  她就不信,裴遷只是一個尋常的凡間男人,他能有什麼本事蒙昧她的清靈心智?這一關,她得過;過了,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,從此不為俗情所誘,她又往天女之路邁進一步了。

  吃完早餐,他蹲到她身邊,讓她趴上他的背。

  嘻!大個兒胸膛溫暖,寬闊平坦的背也很溫暖,在她離開之前,就讓她多多利用吧。

  大雪已停,但烏雲低垂,天色陰暗,放眼望去,儘是厚厚的積雪,天寒地凍的,無人出門,恐怕一踩進雪裡,半隻腳就拉不出來了。

  裴遷雖然背了一個人,但他施展輕功,倒也健步如飛,如履平地。走了一刻鐘,他開始往上攀爬,一下子抓住樹枝,抖落了滿樹積雪,一下子踩上突出岩石,腳步一個滑溜,他又拔身而起,站穩另一塊石頭。

  「喂喂!你行不行呀?」胡靈靈嚇得摟緊他的脖子,驚叫道:「你是人,不是狐狸,好嗎?你這樣亂跑亂跳,別讓我跌了。」

  「不會的,你放心。」仍是那沉穩的聲音。

  山嵐裊繞,古樹參天,她讓他背著跳躍,有如騰雲駕霧,她根本不用費心修成天女,現在就在仙境裡飛來飛去了。

  梅林位在半山腰,就算不下雪,要上得此處也得耗費一番功夫;饒是裴遷武功了得,這麼一番奔騰下來,也不得不稍事休息。

  她聽到他在喘氣,也看到他後頸滲出的細細汗珠;他的身體因為奔跑而發熱,連帶烘得她通體皆熱。她怕天氣太冷,他會著涼,抬手便拿袖子幫他拭汗,忍不住叨念著:「累了哦?這梅林懸在半空中,你還說是附近!是誰愛逞強呀?搞不好待會兒換我背你回去了。」

  「不會的。」裴遷正在調息,她就這麼抹上他頸子,令他氣息頓時紊亂,忙再深深吸了一口氣。「我不累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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