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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「但是十年後,他再度出現。」

  娟子點點頭。

  丹青覺得不可思議,「你仍然愛他,你心無芥蒂?」

  娟子自己都忍不住訕笑,不加以否認,即表示默認。

  世上擠滿異性,她卻與他糾纏十餘年,夠了,要不結合,要不分手,要不結合之後再分手,這樣拖下去,兩個人都會垮掉。

  娟子輕輕說:「他這次來,也是為了結婚。」

  丹青歎口氣,看樣子極難結得成功,而他倆,再難有第二個十年。

  「禮服都買好了,掛在樓上的衣櫃裡。」娟子又笑。

  丹青覺得她不應該笑,又不是在說什麼愉快的事。

  娟子的笑意越濃,氣氛越是詭秘,丹青寒毛忽然都豎了起來。

  「你沒有見過我那套禮服吧,很漂亮,有小小頭紗。」

  娟子的聲音很低很低,像是囈語。

  丹青把手按在她肩膀上,「阿姨,你累了,去睡一覺。」

  「也罷,丹青,你回去吧。」

  聽他們大人的故事,聽得頭痛。

  丹青掩上補過的玻璃門,一抬頭,便看到紅色小跑車。

  司機看到她,響號,「阮丹青,送你出市區。」

  丹青冷冷說:「林健康,此刻就算下冰雹,我也不上你的車。」

  林健康滿腔委曲,「你還恨我?」

  「誰有空恨你這種人。」

  「看,丹青,就因為我同小由沒有結合,你就譴責我一生?」

  丹青停下腳步來,「我勸你立刻把車駛走。」

  「丹青,你別傻了,我知道你好心地,代小由抱不平,淡這完全是不必要的,小由早已經找到新的男朋友,人家如膠如漆,情況熱烈。」

  丹青轉過頭來,「真的?」

  「我騙你是小白兔,你看,大家各得其所,誰都沒有吃虧,你又何必咬定我是壞人?」

  這林健康一嘴歪理。

  這麼快,這麼快就找到新的伴侶?旁觀者還替她不平,她的傷痕卻早已痊癒平復。

  這算不算諷刺?

  「這裡附近的人都知道小由與其蜜友天天在轉角小沙灘海浴,你去一看就知道。」

  丹青真想過去看個究竟。

  「公眾場所,不算窺人私隱。」林健康加上一句。

  說著洪彤彤來了,照規矩敵意地瞪著丹青,她的日子也不好過,既從別人手中搶了男友過來,又怕別人把他再度搶走。

  難為林健康,像戰利品,自一個女孩手中轉到另外一個女孩子手中,一點自主權都沒有,居然還洋洋得意。

  丹青別轉頭就走。

  沙灘就在停車場邊小路下邊,丹青身不由主地兜過去。

  走到海旁,丹青深深吸一口氣,空氣清新帶著鹽花香。

  她坐在石階上,用手遮住陽光,看那忽綠忽藍金光萬道的海水。

  一整個夏天,丹青都沒有來過,去夏一下水,被水母蜇了一下,待傷痕褪卻,已經失掉興趣。

  比起今年夏天,去年一點點小挫折,還真不算一回事。

  潮汐沙沙打上海灘,又退回去,新月形灘頭並無泳客。

  有人。兩個人正漸漸向岸邊游近,看樣子還是健將。開始是兩個小黑點,漸漸看出是一男一女。

  終於聽到他們清脆的嘻笑聲。

  那女子先躍上水來,一身薔薇色皮膚,穿著小小泳衣,身段無瑕可擊,濕發搭在肩上,像出水芙蓉。

  丹青認得她,她正是顧自由。

  她的男伴也上來了。

  丹青看清楚,不禁如雷殛般呆住。

  胡世真,是胡世真。

  他,竟會是他,原來他天天在這個沙灘上陪小由嬉戲。

  丹青巴不得立刻轉身跑開,回去洗乾淨雙眼,可恨雙腳似釘在石階上,無法動彈。

  這時,他倆揮一揮身上水珠,也看到了丹青。

  顧自由搖手,「丹青,是丹青嗎,下來呀。」

  丹青眼前冒起金星,陽光,一定是陽光刺到眼裡。

  胡世真沒有太大的意外,像是知道遲早會碰見丹青。

  他在沙灘上躺下。

  小由迎上來,「丹青,好久不見。」

  丹青指著胡世真,「你同他在一起?」

  小由點點頭。

  「你知道他是誰?」

  小由順手取過一條沙龍裙子繫上,掠一掠頭髮,格格笑起來,「他叫胡世真,不是嗎?」

  到這個時候,丹青已經知道無法與小由理論,只怔怔看住她。

  「丹青,你怎麼了,你臉色好難看。」

  「你同他在一起?」丹青再問一遍。

  「是。」顧自由答:「你不為我高興嗎。」

  「你們到什麼地步了?」

  「嗨嗨嗨,丹青,這是怎麼一回事,他不是你的人吧。」

  小由邊說邊笑便攬住丹青的手臂,丹青出力掙脫她。

  小由怔住。

  丹青絕望的眼神使她震驚。

  胡世真在那邊發言:「小丹想知道什麼,讓我告訴她。」

  丹青發覺她的腿可以移動了,她飛奔上石階,聽見顧自由問:「丹青是怎麼了,這不像她,我追上去看看。」又聽見胡世真說:「不要去,她沒事的。」丹青已經跑遠了。

  一頭一額是汗,她靠著公路車站的欄杆喘息。

  「丹青,我正找你。」

  她轉頭,看到喬立山,如看到救星一般,嗚咽地說:「你到什麼地方去了,你為什麼不來看我?」

  喬立山一向覺得丹青冷冷的十分能說會道,是個獨立伶俐的女孩子,此刻她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,神情驚惶,他不由得著起急來。

  「不是有人欺侮你吧?」他追問。

  丹青搖搖頭。

  喬立山鬆口氣,「這幾天我一直忙著照顧師傅,你那邊發生什麼事?」

  丹青回過神來,這才發覺緊緊握著喬立山的手,兩個人的手指與手指緊緊交叉在一起,很舒服很有安全感,她不願意鬆開,心裡比較踏實。

  「我剛才到咖啡店找你,季小姐說你已經下班。」喬立山端詳她,「你看你臉色慘白,似見過鬼似的。」

  丹青情願剛才見的是兩隻無常鬼。

  只聽得喬立山說:「現在好一點了,手心也開始暖和。」

  他放開丹青的手。

  丹青問:「艾老先生走了沒有?」

  「明天動身。」

  「老人家適應得這麼好,真不容易。」

  喬立山說:「我也佩服他,但有時神情也很恍惚,一次叫我打電話把師母自咖啡店叫上來。」

  丹青惻然。

  「我說師父,你知道我辦不到。他猛地想起,便回房去,緊緊關上門,半天沒有出來。」

  丹青抬起頭,「喬立山,你認不認得真正快樂的人?」

  「這個問題,人類問了有幾千年,都得不到答案,你希企我站在路邊馬上給你答覆?」

  丹青笑了,她跟著喬立山上車。

  「來,我們出市區再講。」

  喬立山當然不是木頭人,如果到現在還覺察不到丹青流露的傾慕之情,也未免太不敏感了。

  就因為這樣,他更加要小心翼翼。

  丹青問:「我們去哪裡?」

  「送你回家。」

  「什麼,你不約會我?」

  「丹青,我比你大很多。」

  「胡說。」

  「我已經二十七歲了。」

  「那算得什麼呢。」

  「對,不過是區區兩個代溝。」

  丹青不高興,「別把我說得那麼幼稚。」

  「你應該與同年齡的朋友一起玩。」

  丹青想到張海明,遺憾的說:「但是,他們都幼稚得不得了。」

  輪到喬立山笑。

  這是成長的律例:大人不瞭解他們,同年齡的小朋友不懂事,生活沉悶無匹,是以心特別躁,意特別煩,臉上的小皰不肯平復下去。

  喬立山也經過這一個階段。

  丹青問:「真的沒有地方可去嗎?」聲音小小軟軟,央求意味很重,一她性格來說,已經作最大委曲,阮丹青,不像是一個常求人的人。

  喬立山不忍心,他猶疑一刻,「這樣吧,到我處聽音樂吧。」

  「好極了。」

  丹青就是不想那麼早回家。

  「只是,單身一個女孩子,到獨身漢公寓,方便嗎?」

  「看是誰的公寓。」丹青看他一眼。

  「你好像對我很放心。」

  「我很清楚你的為人。」

  喬立山揉一揉鼻子笑起來,「你所看見的,不過是表面現象。」

  「我相信自己的眼光。」

  「很多女孩子都這麼說,結果錯得一塌糊塗一敗塗地。」

  娟子阿姨,丹青立刻想到娟子阿姨,她的心一沉。

  「溺或許不知道,」丹青輕輕說:「艾老太太在生的時候,答應把你介紹給我,有她做擔保人,還有什麼不放心的。」丹青平時不會這麼大膽,今天卻率性而為。

  喬立山意外,「師母真的說過?」

  「我不會騙你。」

  「其實我並不可靠。」

  丹青嗤一聲笑出來,「你放心,我不會纏住你,別把自己說得一文不值,好讓我死了這條心。」

  喬立山只得尷尬地笑。

  丹青只覺他一言一動皆有一股難以形容的瀟灑之意。

  十八九歲的小男孩就是少了那種味道。

  喬立山住在他大哥的家。

  兩兄弟都未婚,他說,到了這種年紀,還不打算結婚,或許就一輩子不會結婚了。

  丹青聽了這樣的話,完全無動於衷,喬立山不得不承認小女孩子可愛,換了個廿七八歲的大女孩,聽到上訴論調,不多心才怪,一定認為對方沒誠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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