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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易泰站在他身邊,足足矮了半個頭,大了三個碼,肩膀有點垮,面孔有點油,三和猛然發覺,易泰有點像個中年人。他幾歲?她記得比她大五年。

  三和輕輕說:「再見。」

  她挽住王星維強壯手臂,拉一拉兩隻狗走回家去。

  轉了彎,她輕輕歎息。

  她問星維:「你怎麼來了?」

  「場記說他買點心回來,車子經過,看見一陌生男子叮著你不放,他有點擔心,所以我出來看看。」「你們對我真好。」

  「那人是誰?」

  「為什麼不約一個時間一個地點?今日你根本沒準備見人。」

  「可不是。」

  三和把頭靠在星維肩膀上片刻又移開,莫讓記者拍照片去。

  「你先進屋。」

  回到書房,發覺蘇冬虹留下一地一桌字紙。

  助手說:「她回家休息一會。」

  三和笑,「我還以為編導毋需睡眠。」

  她將紙張略為整理,坐在椅子上,把心事在電腦螢幕上打出來。

  ——「我已忘記他?不,我永遠記得他。」

  「但見到他十分陌生,因為幾乎完全不認得今日的他,也沒有失望或是震驚。」「還以為與他分手已有十年,不,只得,讓我數一數,四十七天,啊,兩月不到,這是怎麼一回事?一個人的容貌體型不可能在兩個月之內發生太大變化,那麼,一定是我從前的眼睛有毛病,把他看得太好太大。」「女性雙眼構造奇突,這樣重要的人都會看錯,上天對我們不公平。」

  「即使如此,假使他沒有提出分手,我會仍然同他在一起吧,喜孜孜圍著他打轉,以他為中心,我從不是事業性女子,我贊成努力工作,女子也需要固定入息,但我更盼望有一個溫暖家庭,本來,以為他是理想伴侶,現在明白,我是太天真了。」「現在我確比從前明敏,可是,誰需要這許多痛苦換來的些微智慧。」

  「真叫人唏噓,他彷彿想回頭的意思,怎樣從頭開始?我根本不喜歡這一類有欠誠信的男子。」三和打出一連串驚歎符號。

  稍後,又把符號改掉。

  世事根本如此,有什麼值得驚值得歎的。

  這時世琦輕輕走進來。

  她說:「你與冬虹真能幹,電腦在你們手中,像馴服小狗,對我們,似咆吼怪獸。」三和微笑,「打字員,一毛子一打。」

  「太客氣,你好像什麼都會。」

  三和答:「我們學的是這一行。」

  化妝師過來替她補粉,她閉上眼睛,天然長睫毛像小扇子般閃動,煞是好看。「三和,星維同我說了。」

  三和無奈垂頭。

  「星維說他整個人有點油膩,過時的女人殺手,講話腔調故意銷魂,十分可笑。」三和吃驚。

  真的?真的那樣不堪?

  世琦笑,「曾經有人說他似王星維,不可能。」

  三和輕輕維護前男友,「你們不喜歡他。」

  「許多人比他有錢有地位有學問有家勢,也不會嫌棄女友。」

  三和咳嗽一聲,「我們和平分手。」

  「三和,你太和氣了。」

  副導演來叫。

  世琦握住三和的手一會,才走開。

  三和繼續她的日誌。

  「…….像小女孩看電影或讀小說入了迷,不能自已,代入劇情,幻想自身就是女主角,我亦如此遭到戲弄,一心以為易泰是故事中男主角。」「受到創傷,痛的清醒過來,離遠用客觀眼光看清楚,嚇一跳,什麼,這就是他?」展雲走進來,「你在這裡?」

  只見她穿一條束腰裙,那腰身只得一點點,這種細腰並非天生,它的主人大概許久沒有嘗過澱粉。「星維說那人——」

  三和答:「我已經知道了。」

  「我們都訝異你會為那樣一個人神傷。」

  「我年幼無知,不知好歹。」

  「全中。」

  三和說:「由你們三人來評估他,我比較服氣,以你們的條件閱歷,確有資格說長道短。」展雲嗤一聲笑,「我們整日被報章雜誌評頭品足,難得有機會也過一下這種癮。」三和吁一口氣。

  「三和,那個人,算了,向前走,一定有更好的,星維喜歡你,他說,你一聲口哨,他立刻奔到你身邊。」「他真客氣。」三和笑了。

  下午,三和回房休息。

  世琦進來睡在她左邊。

  展雲又跑來擠到她右邊。

  三個年輕女子咕咕笑,王星維推開門,「沒我份?」

  他打橫躺到床腳,三女索性他腳擱他身上。

  除出在大學宿舍,榮三和從來沒有這樣放肆過,所以大學歲月永遠令人懷念。他們說一會笑,樓下叫人,他們就散了。

  晚上,三和獨自站在後園看雨景,王先生在籬笆那邊說:「兒媳叫我去過年呢。」三和笑,「那多好。」

  「孫女發覺我並非古怪老頭,樂意與我相處。」

  「對,凡事不要計較。」

  王先生答:「我想清楚了:凡事出錢出力,他們若欣然接受,那是我的榮幸面子,我必叩頭如搗蒜。」三和拍拍他的肩膀。

  「若果他們吃了拿了,還要生氣,那也是我的福氣,以後不必再煩。」

  三和安慰:「不會的,他們也是明白人:今時今日,哪裡去撿便宜。」

  「以前,我不明白,怎麼會有老人遺產全贈慈善機構,現在才知其中淒惶。」「噓,你不是他們,你別多想。」

  「你猜他們喜歡什麼禮物?」

  「現金最好,愛買什麼都可以。」

  「三和,你說得對。」

  「王先生,別想太多,早睡早起身體好。」

  他回屋裡去了。

  雨聲漸急,越是這樣,玫瑰花香氣越濃,三和回到樓上休息。

  第二天清早,冬虹來敲門。

  她走進書房,伏在書桌上,一聲不響。

  「冬虹,怎麼了?」

  她嗚咽地說:「我一個字寫不出來。」

  「怎麼會,你一向運筆如飛,是枝神筆。」

  「可不是,我一向自負,上天雖無賜我身段容貌,但我才華蓋世,可是現在完了。」三和強忍著笑,「也許新婚期過後,一切會恢復正常。」

  「真是魚與熊掌可是,」冬虹頹然,「顧此失彼。」

  「你不寫,自然有別人替上,還是永久過新婚生活為佳。」

  冬虹說:「我既不愛吃魚,也不知熊掌何味,生活中最少不了的是——」三和替她接上去:「巧克力。」

  兩人都笑了。

  冬虹說:「三和,這也許是我最後一個劇本。」

  「恭喜你以後脫離苦海。」

  她收拾桌上及地上字紙,整理好,放進一隻大公事包,「朱天樂叫我準備護照陪他周遊列國,以後不必再寫。」「現在你知道,你不寫他也愛你。」

  冬虹笑得合不攏嘴,「這些年來許多人以為他利用我。」

  「那些都是小人。」

  「連我都不知他真心待我。」

  「那,你還有什麼遺憾?」

  「像我們這種捱慣了的人,一旦懶下來,不會享福,頓覺彷徨。」

  「那麼,不要寫導演的故事,寫你自己的故事。」

  「三和,你指寫小說?」

  「什麼都可以:小說、詩歌、散文……」

  「多謝指教。」

  「認識你是榮幸。」

  這時,花園外有狗吠聲,咦,什麼事?

  冬虹抬起頭,「大富大貴在走廊,這不是我們的狗。」

  三和微笑,他們真的已把這裡看作自己的家。

  她們兩人走到花園視探,只見隔鄰王老先生的狼狗不住高吠,看到三和,又伏地哀嗚。三和比較懂得狗性,她一怔,走近去,「告訴我,什麼事?」

  狗只奔進屋內。

  三和跟著推開落地玻璃窗進屋。

  冬虹在身後說:「小心。」

  只見三和一進去就出來說:「冬虹,打三條九,叫救護車!」

  冬虹一驚,高聲答:「我立刻去。」

  三和一進去便看見有人伏在地上一動不動。

  她輕輕走近,「王先生?」

  臉朝下躺地板的正是王老先生。

  三和不禁流淚,「王先生。」

  她過去探他鼻息,他一無生命跡象。

  三和無助跌坐在地上。

  狼狗過來伏在她腳跟。

  她是最後與他說話的人。

  十多小時前,他還與她談及為人長輩之道:出錢出力、必恭必敬,此刻,他已辭世而去。老先生神色平和,像睡著一般。

  三和的頭垂到胸前,她與狼狗依偎成一堆。

  冬虹在門口喊:「三和,你沒事?」

  這時,警車與救護車已經趕到。

  三和站起來讓他們工作。

  她在門口接受警方問話。

  「你是他什麼人?」

  「鄰居。」

  「認識他多久?」

  「兩年左右。」

  「昨夜可有聽到異聲?」

  「沒有,一切正常,他的親人在美國,我有地址。」

  這時法醫出來說:「看情形是心臟病猝發。」

  警官向三和道謝,三和回到自己屋內,兩隻狼狗跟了過來。

  三和輕輕問:「你倆暫時住我家可好?」

  狗好像懂得她說話,立刻走近。

  「去同大富大貴做朋友,在我家,暫時就叫大恩大德吧。」

  它們跑到後園去了。

  三和把王家美國的地址電話交到警方手上。

  警官唏噓,「獨居老人下場悲哀。」

  三和不出聲。

  第二天下午,王先生的兒子前來敲門,他總算趕回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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