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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頁     杜默雨    


  一個高大的男人戴著擋雪的竹笠,牽著一匹馬,緩步走在濕泥裡,一雙靴子和袍擺不可避免地沾滿泥巴,但他沒有騎馬的意思,而是不時抬頭望向兩邊屋宇,好像是在散步欣賞風景。

  夏日離開,冬日歸來,除了綠葉凋盡,紅瓦鋪上白雪,縣城又哪會有什麼改變呢?

  再看一眼就好,他只要走到油坊門前,看到那熟悉的素白身影一眼,然後托個孩子幫他買一瓶麻油,他就可以走了。

  「他娘的!」前頭走來兩個披著蓑衣的漢子,一出口就沒好話,「這麼冷的天,老子正躲在棉被睡大覺,竟然叫我出來打油!」

  另一個漢子笑道:「小心你回家還要挨罵,上回我去打油,平常裝到我家油罐裡是八分滿,那天竟只剩下七分,我老婆還捏我耳朵,問我是不是半路偷吃油了。」

  「咦?」漢子瞧了手裡的油瓶,「難怪我拿著有點兒輕,莫不是換了老闆,舀油杓子也跟著偷斤減兩了?」

  「味道也變了。」另一漢子說著就湊過去聞油瓶,「以前聞著是濃濃的芝麻香,現在這個味道嘛,好像摻了老鼠屎似的。」

  「我還道我老婆將麻油雞煮壞了,原來是油變了。」

  「程耀祖完全不懂搾油嘛,老叔叔也不懂,還狠心將喜兒姑娘趕了出去,實在是良心被狗吃了!」

  「喝!說到喜兒姑娘,我倒想念她做的包子。」

  「你一說我就流口水了,那還等什麼?走吧,繞一點路到她那邊去,吃上一個熱呼呼、香噴噴的包子,再冷的天氣都不怕了。」

  兩個大漢興高采烈結伴而行,手中的油瓶晃動,在冷冽的空氣溢出一股奇特的麻油氣味。

  戴竹笠的男人站立原地不動,鼻子已經聞到不對勁的味道,先前因他們談話而深鎖的劍眉又打成一個死結,一對深邃無波的眼眸湧起滔天巨浪,兩拳更是攢得死緊,令手背的青筋一條條盤突而起。

  他猛然轉身,牽著馬匹,跟在那兩個大漢身後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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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送走兩個嘮叨的大叔,喜兒有些難過,這些日子來,有太多人跟她抱怨油坊的麻油不香,人情味也變了。

  她該怎麼辦?

  「哇!今天生意真好。」小梨故意逗她開心,將蒸籠從灶上搬開,準備收拾。「我們將門關了,趕快來算錢。」

  「好啊。」喜兒暫時不去想,也笑道:「天氣這麼冷,天又快黑了,應該不會有客人上門了,可這裡還有一個包子,小梨,你不吃吧?」

  「嗚,我都吃成包子臉了。」小梨倒像吃了苦瓜。

  「那不如這樣,待會兒有誰路過,就將這包子送他。」

  「嘿嘿,小姐這招高明,怕是他吃了,就會天天上門買包子嘍。」

  「才說呢,就有人來了。」喜兒看見門前有人牽馬走過,眼明手快,掀了蒸籠拿包子。

  微笑抬起頭,她驀地雙手一僵,心口一窒,呼吸也紊亂了。

  來人並不是路過,而是像尊石頭雕像般地站立在門前。

  好熟悉的身影!高大孤挺、安靜沉穩,熟悉到她閉上眼睛也能描繪出他的模樣,即使他戴上竹笠,即使他留了一臉絡腮鬍子,即使他不發一語,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。

  心心唸唸,朝思暮想,她的四少爺啊!

  啪!包子掉回蒸籠裡,她的眼前飄上了一層茫茫水霧。

  看不清了,淚水掉了又流,流了又掉,像是從天而降的瀑布,流洩個不停。明明自他離去那夜大哭之後,她就再也不哭了,就算被趕出家門,或是極度思念他,她也不哭的。

  可怎麼才見了他,她就崩潰了?

  他跨進門檻,拿下覆滿霜雪的竹笠,凝住身形不動,又站得像一尊石像似地,目光瞬也不瞬,就深深凝望著淚流滿面的她。

  「小姐。」他壓抑地喚道。

  一聲小姐又讓她淚下如雨,只有他,可以拆穿她堅強的外表。

  小梨原先還驚訝小姐莫名掉淚,一見到來人,立刻幫小姐出氣。

  「你總算知道回來了!」

  「小梨姑娘,你們好嗎?」江照影沙啞著聲音道。

  「好!當然很好了!」小梨也氣得想哭了。

  但現在不是她出頭的時候,小姐和阿照得好好說清楚才行。

  她拿袖子抹了抹淚,收拾好蒸籠,轉到後頭的院子去清洗。

  屋子只剩下癡癡相對的兩人,一個是淚雨滂沱,完全止不住了;一個則是神情既抑鬱且激動,裹足不前。

  「你去哪兒了啊?」喜兒開了口,哽咽得幾乎不成聲。

  「我跟一位爺去南方做買賣。」

  「你走得好快,一下子就找不著你。」

  「那位爺有馬車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呆板的一問一答讓喜兒動了氣,不禁哭喊道:「為什麼不解釋清楚?!就讓我誤會你!」

  江照影低聲道:「小姐沒有誤會我,我的確去喝酒賭錢。」

  「你沒拿油坊的款子啊!你為什麼不說呢?」

  「既然惹小姐生氣傷心,我就是不對。」

  「沒有做過的事,何必全都攬在自己身上?」

  「我還是做錯事。」

  「對!你是做錯事!」喜兒氣得掉淚。「你有沒有想過,當我知道實情之後,我是不是更傷心、更生氣、更加後悔趕你走?」

  江照影一震,竹笠落地,霜雪崩落,心臟頓時被千刀萬剮。

  他一直以為她痛恨他的浮浪行徑,也痛恨自己竟會重蹈覆轍,毀掉重新開始的人生,因此他刻意放逐自己,遠離錯亂的一切。

  從此隱姓埋名,遠遁他方,不再讓任何人掛念、傷心。

  老天!他做錯了什麼事?!

  喜兒又聲嘶力竭哭道:「你若真的做錯事,我趕你走也就罷了,從此我會徹底忘掉你!偏生你是心情不好喝悶酒,那天也沒收款子!」

  「賭錢還是不對……」

  「當然不對了!我會罰你,不讓你當掌櫃,叫你回去當夥計,或者扣你餉銀,給你一個警惕,除非你不能接受,覺得我這個小姐太霸道了,那你大可一走了之,不然你就得留下來——幫我!」

  「幫我」兩字幾乎是掏心掏肺地喊了出來,他心神激盪,大跨一步,來到她的面前,仍是鎖緊了她的淚眸。

  晶淚盈盈,點點滴滴,盡皆化作他的心頭血,今他痛徹心扉。

  他是錯了,甚至這半年來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劇變,他竟然沒陪在她身還一起度過!

  原來,小姐還是要他的,他並沒有失去小姐的信任!

  他千萬個願意留下來,就算一輩子做夥計幹粗活,他也願意。

  自以為是的不讓她傷心,卻又傷透了她的心,如今,他唯有以生命捍衛在她身道,細細呵護,再也不能讓她受到一丁點的傷害了。

  胸口燃起熊熊烈焰,他紅了眼眶,以刺入掌肉的鮮血發誓。

  「你這只悶葫蘆,怎麼不說話?」喜兒說了老半天,卻好像在對一堵牆說話,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,氣得她掄起拳頭往他身上敲去。「氣死我了!你就是這樣,半天蹦不出一句話,你是存心悶死我啊!」

  江照影挺直胸膛,讓她咚咚亂敲,發洩鬱悶許久的情緒。

  「討厭!討厭!你再扮葫蘆,我就拿菜刀劈開你,看你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!」

  她是氣壞了吧?他痛心疾首,承受著她不痛不癢的捶打。

  「還不說話?!你啞巴啊?我打你不痛嗎?不會叫呀!」

  「小姐,我不是啞巴。」

  「嗚——呃——呵!」喜兒一口氣堵住,圓睜一雙淚眸,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,就只能抓住他的衣襟,撐住自己幾乎發軟的身子。

  「小姐,對不起。」他的聲音沙嘎。

  「我不要你對不起!」喜兒又敲下一記,卻是無力地滑下,手掌張開,按在他起伏的胸膛上,又是放聲大哭道:「四少爺,我不是別人,我是喜兒,我知道你有很多心事,你就跟我說啊,也許我幫不上忙,但我可以聽啊,你怎能說走就走?!」

  「對不起。」

  「你就只會說對不起,難道沒其它話可說了嗎?」

  「我想小姐。」

  所以他回來了?喜兒怔仲地按住他的胸膛,也摸到了他的心跳。

  那強而有力的搏動撞擊著她的手心,也直接震撼她脆弱的心。

  他想她?她好怕自己聽錯了,也怕會錯意了,只得怯怯地抬起頭來,羽睫輕額,櫻唇微張,望向說話的男人。

  那裡,有一雙含淚的瞳眸望定了她,安靜沉穩、深邃無盡,裡頭倒映出她的容顏,彷彿她就讓他珍藏在那對黝深的瞳孔裡……

  男兒淚,緩緩淌下,流過他飽經風雷的俊顏,滴落他蓄留的鬍鬚,在那藏住的嘴角邊上,揚起了一抹淡淡的、溫柔的笑容。

  她凝睇他,也跟著笑了,心,平靜了,篤定了。

  歡歡喜喜,無憂無慮。

  「照影!喜兒喜歡你,喜兒不要你走!」

  柔情似水,語笑嫣然,他的喉間逸出重重的歎息,再也壓抑不住滿心的渴望和憐愛,伸出雙臂,用力將她擁入懷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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