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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頁     杜默雨    


  怎知三十年後,被大家忘得一乾二淨的程耀祖竟然回來了!而且回來第一件事就是一張狀子遞到了縣衙,要求拿回屬於他程家的油坊。

  有關耀祖二哥的事,喜兒在父母過世後,已經聽曾掌櫃提過了,那時候曾伯伯告訴她,耀祖大概死了,就算沒死,也沒臉回來……

  今天油坊的生意有些冷清,大家都跑去縣衙聽判,喜兒靜靜地坐在掌櫃桌前,聽幾個被攙扶過來的家族長輩聊天。

  「嗚,他是耀祖沒錯啊!」八十五歲的叔公老淚縱橫地道:「天可憐見,三十年了,阿頂的親生血脈終於回來了。」

  「五十歲了,耀祖沒以前俊秀了。」九十歲老眼昏花的舅公也歎道:「可人怎能不老啊,阿順小時候也圓滾滾的,可愛極了,怎知老了就變得像唱曹操、楊國忠似的,丑了!」

  「昨兒縣衙找我問話。」最年輕的七十八歲堂伯費力地轉著脖子,「雖說阿頂過世前找我們作見證,將油坊傳給了喜兒,可我想想還是不對,喜兒根本不是程家人,如今耀祖回來,說什麼也當還給耀祖啊。」

  「小姐,你聽!」小梨來到喜兒身後,早就氣壞一張俏臉。「他們當初痛哭流涕答應過老爺的,如今老得忘性了。」

  「小梨,沒事的。」喜兒微笑拍拍小梨的手,拉她坐下下來。「二哥回來,我很高興,爹娘在天之靈也一定很安慰。」

  「可他不回家認祖歸宗,卻跑去告宮,擺明是要奪走油坊啊!」

  「再怎麼樣,他總是爹的兒子,也是我的二哥。」

  喜兒抑下不安的心情,捏緊手心裡的巾子,盡量不去胡思亂想。

  無論有天大的難處,她都得一個人去面對、去承擔,那是江照影離去之後,她所學到的最大功課。

  很難,也很辛苦,但她不再哭泣,而是將這條珍藏的巾子帶在身邊,每當覺得撐不下去的時候,她會拿出來看著、撫著,好像又看到阿照對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。

  有我在,請小姐放心。

  她將巾子貼在心口上,輕輕地閉上眼睛,臉上也逸出柔美的笑靨。

  「小姐!小姐!」跑去聽判的油坊夥計跑了回來,還在氣喘吁吁,便已氣憤得破口大罵,「縣太爺一定收了錢,竟將油坊判給二少爺!」

  喜兒睜眼,心口陡地一個劇跳,立刻回到現實。

  「啊!二爺帶著二少爺往這邊過來了。」又有人喊道。

  不到半刻鐘,門口便黑壓壓地來了一群人,有程家眾親族、有關心油坊的客戶和鄰居,更有許多看熱鬧的老百姓。

  喜兒保持鎮定,第一次見到了身材像個大油桶似的程耀祖。

  「二哥,你回來了。」她主動迎向前。

  「誰是你二哥?」程耀祖上下看她一眼,嘴角一擰,輕蔑地道:「長得完全不像程家的子孫嘛,爹怎麼搞的,竟將油坊給了你!」

  「你也不像老爺啊。」小梨氣不過,回嘴道:「老爺高高瘦瘦,仙風道骨,你又矮又胖,像頭肥豬——」

  「小梨!」喜兒忙握住她的手,以眼神示意不讓她說下去。

  「你又是誰?竟敢跟你二少爺這樣說話!」

  「耀祖,你瞧見了。」程順不勝欷歔地道:「她就是你妹妹的丫頭,怎樣的丫頭就有怎樣的主子,你現在知道叔叔的處境了吧。」

  「叔叔,你們當真讓她欺負了?」程耀祖轉向喜兒,憤慨地道:「果然我告官是對的,否則連我這個親生兒子也回不了家啊!」

  「二哥,不管你告不告官,油坊都是你的。」喜兒心平氣和地道:「你剛回來,有關油坊的事,我再跟二哥……」

  「你可以走了。」

  「什麼意思?」圍觀群眾一陣嘩然,油坊夥計們更是驚怒交集。

  程大山涼涼地道:「二哥的意思是,喜兒妹妹,油坊留不住你了,你愛去哪兒,就去哪兒吧!」

  程大川皮笑肉不笑地補充道:「爹和二哥很好心的,他們會給你十兩銀子盤纏,你可以帶走你的細軟,但不准拿走油坊的任何錢財。」

  「可惡!」阿推衝了出來,扯了程耀祖就想揍人。

  「阿推,不要!」喜兒驚慌地抓住阿推的手臂。

  其他夥計也立刻扯住阿推,程家親戚則拉回程耀祖,雙方人馬齊齊瞪住對方,劍拔弩張,山雨欲來風滿樓。

  「反了!反了!」程耀祖不滿地拍了拍兩手袖子,「我以前在的時候,夥計都得低頭聽話,哪敢對主子動粗?」

  「你們欺負小姐,我第一個就反!」阿推又是大吼,掙扎著向前。

  「叔叔,將他辭了吧。」程耀祖冷冷地道。

  「二哥,不要!」喜兒一驚,立刻就道:「阿推還要養家活口,求你不要辭退他,我走就是了。」

  「小姐!」所有夥計驚叫出聲。

  「是啊,耀祖你先別生氣。」程順這回倒跟喜兒意見一致。「這些都是老經驗的夥計,油坊還得靠他們撐著呢。」

  「叔叔你不說,我差點忘了。」程耀祖頭拾得高高的,擺出威嚴倨傲的神色道:「所有夥計聽著了,從今以後,我就是你們的主子,以前你們拿多少工錢,我再加一成給你們,大家可得好好給我幹活兒,只要油坊賺錢,我程耀祖絕對不虧待各位。」

  「我們不要錢,不能趕走小姐!」夥計們高聲怒吼。

  「有錢還不要?!」程耀祖臉色十分難看。

  「我們不要!小姐走,我們也走!留一座空油坊給你好了!」

  看到平日一起努力幹活的夥計們為了護衛她,不惜臉紅脖子粗,扛上未來的主子,喜兒捏住掌心裡的巾子,心在顫抖。

  打從二哥告官開始,她就有心理準備,她可以將油坊雙手奉還給二哥,不求其它,只求陪同二哥一起守住爹娘留下來的油坊。

  油坊對她而言,不是產業,也不是金錢,而是身為程家女兒的「家」;但夥計們不一樣,他們必需仰賴油坊掙錢,背後是一百多口人的身家性命,她絕不願因她一人而毀了他們的生計。

  「大家聽我說。」她心懷感激,眨了眨淚濕的眼睫,露出笑容,仍像平日柔聲細語地道:「你們有妻兒、有父母,還有的要攢錢娶媳婦兒、蓋新房子,油坊的活兒是粗重辛苦些,可只要認真做,就有一份穩當的收入,大家留下來,聽二爺和二少爺的話……」

  「小姐,沒有你,油坊做不下去啊!」栗子進出眼淚。

  「我平常怎麼教你們的,照做就是了。」

  「小姐,你去哪裡呀?」又有人哭了。

  去哪裡?喜兒無語,吞下酸澀的眼淚,想到了被她趕走的江照影。

  天地茫茫,山高水長,總有個去處吧。

  「小姐,我跟你走!」小梨緊緊抓住她的手,哭得很大聲。「小姐去哪兒,我也去哪兒,我才不給壞人燒飯!」

  「吵死了!」程耀祖不耐煩地道:「再過半個時辰,官府就會來監看點交,快去將房地契、帳冊、現銀,還有你的包袱準備好。」

  程大山和程大川自告奮勇地道:「二哥,我們會在旁邊留意她,免得她偷渡東西出去。」

  叔叔和二哥絕情若此,喜兒對這份親情已然徹底絕望。

  「二哥,我這就走,最後拜託你,剛才夥計兄弟一時衝動,你大人大量,求你不要和他們計較。」

  「知道了。」

  「二哥,這是爹留下來的油坊,請你一定要守住,族譜放在……」

  程耀祖根本不看她,早已經讓程順領著,開始「參觀」油坊。

  喜兒忍氣吞聲,絞緊掌心的巾子,轉身就往後面的大廳奔去。

 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,就是忍淚跟爹娘的牌位磕頭拜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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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樹樹秋聲,山山寒色。

  城北的一間小屋冒出熱騰騰的白煙,令不少人聞香而來。

  「哇,好吃!」侯觀雲站在當街的灶前,大口吃下肉包子,口齒不清地道:「喜兒姑娘,你的功夫真行,瞧這面皮兒香,肉餡飽滿多汁……啊嗚!我吃到自己的舌頭了。」

  喜兒抿唇微笑,秀淨的臉蛋明媚亮麗,一雙巧手正將一團生肉餡填進麵團裡,再輕重有致地捏出一個打折的包子。

  「這是娘教我的,油坊的夥計也很喜歡吃。還有,侯公子別淨誇我,這大半的包子是小梨做的,侯公子也該誇她才是。」

  「呵,小梨姑娘辛苦了。」侯觀雲笑咪咪地道。

  小梨卻是忙碌得很,一下子燒水搬蒸籠、一下子轉頭捍面皮,還得幫忙小姐招呼其他客人,她才沒空理會這個天天來這裡閒扯淡、妨礙她工作的無聊富貴公子。

  更何況——哼,氣死她了,要不是侯家幫忙,小姐哪會被趕出門!

  喜兒見到小梨的態度,又望向神情尷尬的侯觀雲,淡淡地笑道:「侯公子,侯家已經如願和油坊合作,你不必再在我身上用心了。」

  「喜兒姑娘,你誤會了!」侯觀雲急得額頭冒汗,神情急切地道:「我對你是真心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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