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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「對,好英俊,」我垂頭喪氣,「只有你這種小女孩子,才以為沒有過去是一種榮幸,引以為驕傲,你看人家,追她的人排長龍。」

  妹妹不懷好意的笑,「本來你以為可以在她身上爭取些經驗,現在知道沒希望了?」

  「說得太難聽,你們這班小表懂什麼,但思想比誰都骯髒,我哪存非份之想,不過想多認識一個朋友而已。」

  「是嗎,言不由衷。」妹妹仰仰頭。

  我手上的紙杯咖啡忽然變得又苦又澀。

  我第一次有那種想得到一樣東西又得不到之苦,幸虧不嚴著。得到她?有什麼可能?不過不甘心被她冷淡而已。這兩年在大學也已經破女同學寵壞,一出聲一開口,十多個漂後小妞唯命是從,只有尹白是免疫的一個,所以不快意。

  這種感覺要改過來才是。

  果然,一肯檢討,態度便自然得多。

  尹白也發覺了這個轉變,在走廊什麼地方見到我,也肯與我略略交談數句,明年我與她要同時組織一個運動會,自有許多細節要商量。

  她老想推掉主席的位子,但同學們則希望她參予,她很苦惱。她說:「我以為讀書就是讀書,哪裡有這麼複雜的事。」

  我笑,「即使做和尚,也得管行政上的事呀,哪有光唸經就了事的。」

  「太煩了。」她搖搖頭。

  「這也是學校生活的一部份,不是說凡事必要參予,但是你會覺得有趣——這樣吧,我做主席,你做副主席好了。」

  「不大公平?」她表情如遇救星,但言語沒有太大的侈求。

  「放心。瑣碎的事有我,訂場地、買獎狀、請嘉賓……全包在我身上,好了吧。」

  「聽你說起來,倒很樂觀。」她笑一笑,「我不是嫌煩,而是年紀大了,對這些事不感興趣。」

  「不要再推好不好?」我幾乎在懇求。

  她不置可否。

  她似乎對群體生活一點興趣也沒有,來讀書是真的來讀書,其他一切都不理。

  聽說功課是一流的,據她同班同學說,永遠是全班之冠,但是她有她的「成年人」生活,不與我們混。

  一日下毛毛雨,地下泥濘濕滑,我走下山坡時因者杜鵑花開得實在燦爛,貪眼,踩到一顆石卵,滑跌在地上,栽了一個大觔斗,女同學看了捧腹大笑,我掙扎著起身,一旁伸過來一隻仁義同情之手。

  我一抬頭看,竟是尹白,太意外了。

  她?照說她應該冷冷一笑,自行而過,甚至頭也不抬,直行直過才是,怎麼會這麼好心?

  她說:「反正你們這種老布牛仔褲,有沒有泥巴也看不出來。」

  女同學見到這樣,便散開。

  我笑說:「花開得真好。」

  「後生小子,也緩篝意花開花落?」她問。

  我無意中總算得到一個與她並行的機會。

  「不小了,廿三歲。」我說:「你呢?」

  她很大方的說:「剛剛卅。」

  「外表看上去跟我們沒什麼兩樣,」我很老實的說:「不過態度上有很顯著的分別,主要是你劃了一條界限。」

  「即使我跟你們一樣大的時候,也沒有你們這麼開懷。」她微笑,「你們這一代幸運得多,那時候我們中學畢業便要出來找工作,只有極少數幸運者才可以直升大學。」

  我問:「是因為經濟關係吧。」

  「嗯,一半是。一半是因為那時在戀愛,無心向學。」她笑。

  沒想到她忽然說那麼多,我意外之餘有點驚喜,什麼都需要時間,終於她肯把我當作朋友。

  「真不幸,」我說:「我要回家換衣服了。」

  她說:「明天見。」

  我把她歸入面冷心熱的那一類。人年紀大了總沒有年輕時那麼衝動,做事多少有點保留,事實上她並不是一個隱藏的人。

  就這樣,我毫無保留地傾慕看她,但表面上越裝越密實,連妹妹都覺得她以前過度疑心,以小人之心,度錯了君子之腹。

  我最欣賞尹白的懂事,從不爭無謂的意氣。把一切都看得很淡,當然,她一定也有奮得要緊的事與人,只是我們接觸不到她那個階層。

  她看著什麼?感情?那個漂後碩健的男朋友?抑或是大學文憑?不過很難從她嘴裡套出什麼來。誰企圖接近她都被她擋駕,除非像我這樣,以大公無私的姿態出現。

  我的演技是越來越逼真了,我慨歎,居然可以把感情深藏不露,板著面孔在她面前做人。而她居然也相信我是一個純潔的小朋友,與她在一起,就是為了要做那個運動會。唉。

  情人節那天,我送她一復神秘花籃。我並沒有具名,單是傾訴了心意,附著一封短箋,上面寫:「希望可以有一日,對你傾訴我的感情,面對面,而不是寫信。愛慕你的神秘人。」

  送出花籃之後,我安樂很多,抱著手等看她收到之後的反應,我要加緊演習演技,不使她者出真相才可。

  我不是愚弄她,我只是不想她知道我傾慕她。一曉得之後她便會疏遠我,但是我又禁不住不在情人節送她花束,多麼矛盾的心理。

  她收到花之後,雖然不對我說什麼,但是看得出對我格外留神。那是一束驚人的玫瑰花,全部卅六朵,全是雪白的長莖紐西蘭種,花了我一個月的零用。

  我像沒事人似,並不避開情人節這個話題。

  我說:「什麼節日都有,聖誕新年、著陽端午還不夠,還有這些嚕嗦的小節。其實要送花,平時也可以送。不過尚不及農曆年那麼無聊,嘩,例如派鈔票,真瘋狂得徹底。」

  她淡然說:「我是什麼節都不過的。」

  「真的?」我不相信。

  「正如你說:要慶祝何必選日子。」她說:「只要有心情,管它是不是十三號星期五。」

  我笑了。她的心情一直不怎麼樣,我從來沒看她大笑過。

  大膽的問:「是不是還為過去那段感情煩惱?」

  「什麼?」她睜了睜眼,「不是不是,」擺手,「我不是新近離婚的,我離婚有十年了。」

  我鬆口氣,「那根本是八百多年前的事。」

  「是嗎,可是那一方面顯然不這麼想。」她忽然說。

  「他仍然愛你?」我衝口而出。

  「他仍然恨我。」

  我雖不明白,仍禁不住問:「怎麼會這樣?怎麼會由愛生恨?」

  「人類的感情是很複雜的,特別是男女感情,千變萬化,要解釋,也可以說得上來,不過何必呢,當然各執一詞,互相醜化對方。」她笑,「我還不至於無聊到這種地步。通常的情形是這樣的。如果甲方痛詆乙方,那不外是因為甲認為乙方目前的生活比他好,記住,是他認為。」

  我說:「即使比他好,那也與他無關,那是十多年掙扎的結果。」

  「人很少會那樣想。」她仍然微笑,笑容很苦澀。

  我實在不忍再追究下去,我改變話題:「我打算租室內場地,你認為如何?」

  「什麼,信還沒有發出去?什麼都有限期,你要當心。」她假意嚇我。

  我有點百感交集,人的年紀大了,事事複雜起來,再也不能過單純的生活。日子累積,成為我們的生命,誰能天天看守著自己,不去認識一些莫名其妙的人,有時因為自己寂寞,更有時因為同情他人的寂寞,往往後患無窮。這些巨袱都積緊起來,我們都得背看它走路,越來越著,越來越多,像辦公室裡儲藏的死文件夾子,不知道丟到什麼地方去才好,雖然永不翻啟,但事情發生過,鐵證如山。

  誰知道呢,也許十年之後,我的生活還要複雜。

  也許到那個時候,我已經膠笏三次婚,有兩個不同母親的孩子,本身又做投機生意,天天生活在驚濤駭浪裡,不得超生,多刺激。

  當然,我也可以選擇另一條路,找個溫順的女孩子,娶了她,做公務員,低聲下氣等升職,風平浪靜等孩子念大學。

  聽說性格控制命運,我不認為我會走第二條路,至於第一條路……我也不知道,一切是注定的,走什麼地方是什麼地方,身不由己的成份居多。

  但是尹白永遠不能像我們這樣無憂無慮地生活上遺是事實。

  她心事著著,心中走有說不出的苦。

  但外表一點也看不出來,她有一張天生不顯老的面孔,白皙的皮膚、妹戳的眼睛。運動會預賽,她也來了,穿套運動衣,頭髮束一條馬尾巴,看上去也只有廿二三歲模樣。

  以前我覺得女人一到三十便好算是伯母級,發胖、吱喳、無知。現在面對尹白的三十,目瞪口呆,開始覺得人生三十才開始這句話,倒不是一味哄人的。

  預賽完畢,她請我到她家小坐,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很熟絡,所以更加自然。

  她的家佈置得很素淨,一塵不染,沒有一件多餘的家愀,我們商討了一些細節,問題便轉人私人方面。

  她說她不會跳舞,我說我不相信。

  「真的,我很少出去跳舞,」她說:「從中學直接走進社會,哪有興致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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