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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「我與這座中國天壇式亭子呀!」

  他說得好天真。

  不必了。「我還以為是你與老師傅呢。噯長途電話非常貴,不用多說了吧。」

  「保重。」他說:「再見。」

  在這點我是保守矜持的。我不肯一人走一步,必須要那位男人走畢全程,所以我怎麼會有地方可去?

  叫我路途遙遙去看他,不是說他不值得,而是違反我的宗旨。

  而我做人的宗旨是不被人左右我的心。

  在辦公室我更加沉默。這回連老闆也看出來,他問為什麼,我叫他管自己的事。

  他對我說;「無論如何,下星期週末你沒有假期。」

  「什麼?」我大聲問。

  「你要招待客人。」

  「看,老闆,我不是蘇茜黃,你最好在我發作之前,找別人。」我揮拳警告他。

  「找別人?找誰?」他說:「人人要與情人約會,只有你有空閒。」

  我絕望的問:「真的?真的只有我空閒?」

  「當然,」老闆一拍桌子,「週末白坐家裡,生活沒有調劑,星期一回來板著一張臉,你不如想開一點,把時間奉獻給公司,說不定升闊都快點。」

  我很悲哀,「好吧,既然這樣,我也無話可說,肉在砧板上,隨你的便。」

  「一於如此,下星期五六日。」老闆大獲全勝。

  真的,他說得對,左右沒事,何不滿足公司?

  我一整個星期的壞脾氣都得到申訴,因為我周未還得要工作,獲得全體同事的同情。

  我簡直做出樂趣來了。我想。

  要求加薪時理由也充份些吧。

  又是星期五,我感慨的想:時間過得那麼快。

  老闆在下班時分呼喝我:「快快,人家來了。」

  我說;「別逼人太甚,客人在哪裡?」

  「在這裡。」他身後轉出一個人來。

  是申家康!我呆住了,但掩不住心頭的喜歡。

  老闆在一邊狡黠地笑。

  「快快,」他吆喝,「帶著客人到酒吧去看艷舞,盡量討他歡喜,曉得嗎?這年頭,賺一份薪水,你以為這麼容易?」

  我真沒料到有這大的意外之喜,不禁跟著活潑地說起台詞,「來,外國人,」我笑著拋出媚眼,「跟著我來,你不會失望。」

  我把手插進申君的臂彎裡。

  老闆笑咪咪地看著我倆出門。

  才到電梯口,我已經忍不住眼睛紅,與他擁抱,「申君,好想念你。」我哽咽的說。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,我來接你過去渡假,噯這下子可沒有藉口推搪了吧。」他拍著我的背。

  我急急點頭。

  「相信我,你需要一個假期。」他說。

  我相信。

  結束

  母親很不喜歡習興元。

  她說:「已經有兩個孩子,他那離了婚的太太又出名的刁潑,動不動披頭散髮,口吐白沫地同人家拚命。這樣一個男人!實在看不出什麼地方吸引,聰明一點的女人早就敬鬼神而遠之,你真是糊塗。」

  我不出聲。

  說起這件事母親就不高興,通常我不敢搭嘴,免得她更不舒服。

  「我並不是挑剔,像習興元,都身經百戰,同他在一起,自然懂得討你的歡心,他要利用你呀。我只希望你同年紀相仿的人來往,圖個一夫一妻,窮一點不要緊。」

  我不敢說,習興元是個很有趣味的人,我跟他很談得來,他那兩個孩子現在也大了,又不用勞心。

  每逢媽媽批評過習興元,我的心情便大受影響,要打個七折。

  習興元往往看得出來。

  我們來往已經有三年。

  早兩年他已向我求過婚,我心神不定,徵求媽媽同意,結果如何,大家都心知肚明,兩年後心智較以前成熟!又不想與母親弄僵!一直拖著。

  拖著也不好,媽媽認為越拖越糟,一則人人以為我屬於習興元,認識新朋友的機會等於零;二則女孩子的青春有限,一晃眼到廿八九,更無人問津。

  這使我很懊惱,彷彿說得女孩子只有一個人生目標:努力把自己嫁出去。

  這也是事實,除非是真正出色的女孩子,否則任何事情都沒有比嫁一個好丈夫更為重要,我明白。

  從廿三拖到廿六,似乎我也要有所抉擇。

  母親很堅決,說明女兒嫁習興元不成問題,但是要經過她這一關就很難,她不想看著我痛苦。

  習興元很光火,認為母親無的放矢,一點根據都沒有。

  「亂講!」他說:「怎麼見得你嫁我會痛苦?」

  痛苦是一定有的,別說大的痛苦,像現在,一直置身於夾縫之中,已經夠痛苦。

  還有見過習興元的前妻之後,我也不那麼確定母親是否百份之一百的頑固不化。

  她是一個很可怕的女人。

  火氣非常大,人非常妖冶,十分不講道理,我完全不是她的對手。

  有幾次碰見她,她完全把我當作透明,對家中女傭司機呼呼喝喝,指揮如意,而習興元呢,非常怕她的樣子,努力的縮在一邊,十分尷尬,一句話也不說。

  事後我怪他助長前妻的氣焰,他卻同我說:「我怎麼同她吵?你要看我們打架嗎?」

  我很不滿意。

  但說真的,我也不想興元同她吵。我怕看吵架,父母與我三口之家,從來不吵架,是以我一聽到別人聲音大,馬上心情緊張。

  況且好的男人不會與女人吵架。

  孩子們對我很好,十五歲的依蘭特別體貼。

  她說:「媽那種不可一世其實是要遮掩她內心的恐懼。」

  她有什麼恐懼?我恐懼才真。

  我只好笑笑,這個小女孩子的心地十分善良。當我們小的時候,我們全部十分善良。但我對她的母親真的沒有好感。

  今天,我與習興元約好在老地方見面。

  他一看見我便說:「嘩,色若玄檀,不用說,我未來岳母又在打我的毒針了。」

  我歎了口氣,「拖下去真不是辦法。」

  「早就可以結婚了,我不是要離間你們母女感倩、實在是略為文明的人都不會干涉子女的婚姻,我弄不懂她的意思,還是你,你還在考慮什麼?」

  「我不想跟她的關係更惡化。」

  「她哪裡就會同你脫離關係了?」

  「嘿!你別向她挑戰,你會後悔的。」我說:「她是一個倔強的人。」

  「當然,我怎麼會不知道,你已經得了她的真傳。」

  「我還沒過門,你就非議我們兩母女,你這個人太沒意思了。」我不高興的說。

  「你愛她是不是?」

  我當然愛母親。我點點頭。

  我自幼在老式家庭長大,我當然愛父母。

  「船到橋頭自會直。」他歎一  口氣。

  我說:「不怕一萬,只怕萬一,總有不幸的例外吧,你抱著這種僥倖的心理,難怪會有一次離婚的記錄。」

  他很不悅,過很久他說:「過去是過去,不能拉在一塊說。」

  我頓時說:「對不起。」

  「我怕我們的感情會變酸。」

  「見了面好像除了爭執,就沒有其他談話的題材。」

  「我們結婚吧。」

  「我再跟媽媽商量一下。」

  「是你嫁,不是你媽媽嫁,你媽若能夠找到個叫她稱心的好女婿來代替我,我沒話說,但是現在——」他住了嘴。

  我不出聲。

  「我比你大這麼多,」他苦笑,「我應當忍耐,怕又怕你母親說我故意推搪,不負責任,耽誤你的青春。」

  我微笑,「我都廿六了,嚴格些說,青春早已不再。」

  他無奈的說:「你回去再同她求求人情。」興元送我回去。

  母親坐在一角抽煙看報紙,不知怎地,此刻地看上去便有點像銀幕上的反派中年婦女。

  我打趣她,「當心中尼古丁毒。」

  她見是我,笑了,一邊按熄香煙。

  我親暱的走近去問:「想什麼?」

  「沒有什麼。」她長長歎口氣。

  「是不是為我擔心?」我明知故問。

  「我不為你擔心,為誰擔心?」

  「媽,我已經廿六歲了,知道自己在做什麼,你就放下心來吧。」

  她很幽默:「是,廿六歲了,真是非常老了,一切事情可以自己作主了。」我笑。

  「跟習興元在一起?」她問。

  「是的,他又提出婚事。」

  母親歎一口氣,「有許多事是注定的,避也避不過,像這件事就是,看上去你是非嫁他不可,若果早兩三年要躲他,還躲得過,現在就難說了,每個人都知道你同他的事。」

  「媽,我不介意人家怎麼說。」

  「將來你會介意的,你會發覺,即使你到了英國,唐人街的人還是忍不住要把你的過去一直派司出去,傳到學校,傳到一切華人的耳朵裡去,讓你身無立足之地。」

  「這些人,他們自己是純潔的嗎?」我微笑。

  媽媽又點起一枝煙,「這我就不知道了。」

  「現代人的嘴巴——」

  「比以前更壞,」媽媽呼出一口煙,「以前還不敢過火,現在?」

  「那看樣子我只好同習興元結婚了。」我微笑。

  「是的,看樣子只好如此。」

  「媽媽,你不反對?」我太驚奇意外。

  「反對有什麼用,拖下去更不好。」她說。

  「媽媽謝謝你。」我雀躍,「我叫他來同你說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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