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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小山笑了。 

  鬆開又說:「金,你也是。」 

  金揚手,「噓,噓,回去,我們韓人可不作興摟摟抱抱。「 

  老大這才回轉女伴家。 

  小山經小路去收取衣物,發覺床單及毛巾上有灰煤。 

  不好,風向變了,吹到酒莊這邊來,得趕快通知婆婆。 

  小山捧著籃子往回走,經過工具屋,忽然聞到一陣異味。 

  這股略為辛辣刺鼻又帶點香甜的氣味,任何人聞過一次都不會忘記。 

  小山在同學某次晚會中聞過永誌不忘。 

  她朝工具屋走過去,那裡邊放著剪草機及其他大型家居工具,收拾得很乾淨。 

  小山推開半掩著的木門。 

  辛辣味更濃了。 

  有人在小屋裡騰雲駕霧。 

  誰? 

  小山輕輕走進屋子。 

  她看不到人家,人家卻清清楚楚看得見她。 

  「小小一座山,被你找到這裡來。」 

  「松遠。」 

  正是老二,他光著上身躺在一張舊沙發裡,正在吸一支小捲煙,手上握著一瓶夏當尼白葡萄酒。 

  小山走近,一手搶過他手上捲煙,放在腳下踩個稀爛。 

  老二笑了。 

  「過來,坐這裡,這張沙發歷史悠久,我們三兄弟自小坐到大,一出生就看到它,它叫舒服椅。」 

  小山坐到他身邊,輕輕勸他 :「你怎可吸這個,你不想做人了。」 

  老二隻是笑,「你是個好孩子。」 

  「在家,我是個問題少女。」 

  「精神緊張,吸一隻鬆弛一下。」 

  「你有什麼想不開,人一接近毒品,一步沉淪,終於變成社會渣滓,肉體受毒藥控制,變為行屍走肉。」 

  「謝謝忠告。」 

  「你別嬉皮笑臉。」 

  「我都改過來。」 

  小山看著他貼著膠布的雙手,「手腳仍然痛吧。」 

  「不算什麼。」他喝一口酒。 

  「你有什麼煩惱,不妨說來聽聽。」 

  他卻講別的:「你出現之前,外公外婆叮囑我們三個,說是說妹妹,可卻一點血緣關係也無,你們三個行為要小心,肢體不能接觸,免生誤會。」 

  小山不出聲。 

  「你母親支持花瑪葡萄酒到東南發售,外公十分歡喜,所以你是貴客。」 

  交換條件。 

  人類概念其實仍然逗留在上古以物易物階段。 

  你拿什麼交換?身無長物如甘寶母子,則受人欺凌。 

  「你看看,」松遠聲音低沉,「一家人,幾個姓,外公是花瑪,我與老三是余,你姓沈,老大,只怕連他自己也不知原本姓什麼,這樣複雜環境長大,不容易呢。」 

  「是會有一股無形壓力,這也不表示你可以酗酒。」 

  小山收起那瓶酒。 

  他伸手來搶,兩人粘在一起。 

  松遠說:「我又犯了一規,肌體接觸。」 

  小山說:「回大屋去吧。」 

  「等我身上氣味散掉再說。」 

  「這酒莊等著你來承繼呢。」 

  「我卻想去城市體驗生活,鄉鎮農耕辛勞,實在不是我那杯茶,酒莊情願讓給老大,你看他多苦命。」 

  「胡說,他是鬚眉男子,命運靠雙手創造。」 

  「小小一座山,你樂觀得叫人討厭。」 

  「這是事實,他不久會成為花瑪家支柱,把酒莊發揚光大。」 

  「日本人對我們的冰酒十分欣賞,今秋,我們會運出第一箱,均由你母親安排。」 

  這時天色漸暗,他們並沒有開燈。 

  「小山,你可聞到空氣中異味?」 

  小山悻悻然,「你還說呢。」 

  「我指山火引起的焦味,像天使在雲層上烤焦了麵包。」 

  小山點點頭。 

  他形容得趣怪,但這是事實。 

  「昨日救火,發覺大半座山已經著火焚燒,火場如煉鋼廠一般,我們頭髮捲起,皮膚炙痛。」 

  煉獄。 

  華裔一早有這種形容詞,小山不敢說出來。 

  這時,工具房的燈忽然開亮。 

  老三站在門口。 

  「小山,你在裡邊?快出來,你爸媽均有電話找你。」 

  小山應了一聲自舒服椅上站起來。 

  老三看著他二哥,「你要小心。」語氣不甚友善。 

  松遠不想與弟弟吵架,佯裝沒聽見。 

  小山拉一拉老三袖子。 

  走到門口,松培說:「你要提防他。」 

  小山訝異,「他是你的兄弟。」 

  「他是家中黑羊,去年暑假在酒吧醉酒鬧事,全靠外公擔保才能走出派出所。」 

  小山說:「我只覺得你們三兄弟都是好人。 

  老三停了腳步。 

  這時,金毛尋回犬奔出來迎接他倆。 

  老三說:「他在酒吧裡拖拉的,是一個女子。「 

  呵,罪加三等,只有最下流的男人才對女人動手。 

  「小山,你要小心。「 

  這時,外婆的聲音自身後傳來,「你們都要小心。」 

  小山轉過頭去。 

  外婆話中有話:「父母不在身邊,等於少了守護神,你們得好好保護自己。」 

  小山連忙答是。 

  外婆說:「氣象台說會下雨,可是三幾厘米,做泥漿都不夠,有什麼用?」 

  她長長歎息,臉上皺紋,又深了幾分。 

  小山回到屋裡,發覺父母均找她多次。 

  她首先找到父親。 

  沉宏子聲音有點陌生,他可能在一個雞尾酒會,背景有樂聲笑聲,城市人最懂尋歡作樂。 

  「小山,說好一天兩個電話。」 

  「是,是。」 

  「你媽媽終於與余某註冊成為夫婦,他那三個孩子知悉消息沒有?」 

  「還沒說起。」 

  「他不是愛子之人。」 

  「爸好像有點不甘心。」 

  「我怕你母親選擇錯誤。」 

  其實她已經錯過一次。 

  「爸,所有選擇,最終都叫我們後悔。」 

  「你說什麼?」 

  「你自己也有女朋友呀。」 

  「你不知道,常允珊這人沒有腦子,我怕她遭騙。」 

  「爸,我不說了。」 

  「我知道,總理找你有急事商量,還有,你的電話缺電。」 

  「全中。」 

  小山急急撥電話找母親。 

  常允珊愉快地說:「小山,媽媽結婚了。」 

  「有照片看嗎?」 

  「這就電傳給你。」 

  照片裡的母親站在玫瑰花圃前,穿著淡灰色生絲小禮服,戴一頂小小網紗帽子,十分得體,手臂挽著余先生。 

  小山這時發覺,最英俊的老二松遠,長得與父親幾乎一模一樣,不過他是混血兒,鼻子更高。 

  兩個中年人看上去高興極了,像是已經努力成功,把過去所有陰霾都拋在腦後,過了蜜月再說。 

  下一站,他們去巴黎。 

  小山吁出一口氣,真難得他倆找到快樂,值得慶幸。這時,小山想法已完全不同。 

  她的眼光已經擴遠放寬,有時,人真需離開巢穴往外走走。 

  花瑪外婆過來說,「他們的父親已經舉行婚禮。」 

  小山點頭,「我剛知道。」 

  不知為什麼,她垂下了頭。 

  「遙祝他們生活愉快。」 

  外婆遞一小杯蘋果西打給小山。 

  她們碰杯,「健康,快樂。」 

  金出來加一句:「世界和平,安居樂業。」 

  外婆說:「三個男孩呢,把他們叫來。」 

  老三最聽話,「我在這裡。」 

  「你去把老大自甘寶家找來。」 

  老大也會做人,他自廚房探出頭來,「我沒出去。」 

  外婆點點頭,「松遠呢?」 

  老三冷笑一聲,「我去叫他。」 

  老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:「外婆找我們什麼事?」 

  「你們的爸結婚了。」 

  三個大男孩不出聲。 

  「小山正式成為你們妹妹,大家好好相處。」 

  小山無奈且尷尬。 

  松培忽然說:「歡迎小山。「 

  小山十分感激。 

  「彼此是一家人了。」 

  老大過來握住小山的手,小山不覺靠到他肩膀上。 

  他這樣說:「起初真有點不慣:門一打開,忽然來了一個妹妹,她會不會是一個寵壞的嬌縱兒,動輒哭泣發脾氣?三天之後,我們發覺她是一個安琪兒。」 

  外婆沒有反對。 

  外公走近,「我們家過去確是少了一把嬌柔的笑語聲。」 

  金笑,「這不是暗諷我們像犛牛嗎?」 

  老二也笑,「金是一隻好牛。」 

  大家舉起蘋果酒,「幸福。」 

  「他們回程會停留酒莊住幾天。」 

  小山發覺老二已經洗淨身上氣味,靜靜坐在一角。 

  懂得尊重長輩的孩子不會太壞。 

  那天晚上,小山睡不著。 

  她走到廚房斟牛奶喝。 

  鄉間牛乳特別香甜,喝一口,上唇會凝住白白一層牛奶須。 

  有人咳嗽一聲。 

  原來是小松培。 

  他光著上身,正在廚房外露台乘涼。 

  「出來坐一會,我點了蚊香。」 

  小山陪他坐下。 

  她不覺輕輕發牢騷:「看,把所有從前生下的孩子都像雞鴨鵝那樣趕到一起,他們又結婚去了。」 

  「他們有權尋求快樂。」 

  「我們的快樂呢?」 

  「我們已經長大,大可尋求自己的幸福。」 

  「你比我豁達。」 

  老三笑:「女孩子能做到你這樣,已不容易。」 

  「鄉下人才看不起女子。」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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