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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「有無想過在報上或網絡刊登廣告爭取街外顧客?美加的藝術系學生時時替大人、孩子,甚至貓狗、住宅畫像,幫補收入交學費。」

  「好主意。」

  「不過,你母親可能不同意。」

  她笑笑,「家母與父親的另一名妻子不和,老是想我出人頭地,替她爭回一口氣,讀完管理可以到父親公司去做事,與大哥爭威。」

  呵,原來有這樣的故事。

  「這張是妙宜。」

  妙宜!遂心取過那張粉彩畫,只見畫中半裸的周妙宜坐在椅子上看書,純真專注,沒有半絲猥褻,遂心忽然明白裸體畫的真意。

  丘庭楓當著遂心換衣服,一點不覺尷尬,她天生豪放。

  遂心和庭楓步行到戴維斯堂去。

  遂心忠告:「不要走小徑。」

  「不怕,人多,熱鬧。」

  她說的是真話,小小山路有人提燈,有人用手電筒,像一個節目般好玩。

  風大,遂心把披肩拉緊一點。

  有人在身後叫她,「妙宜──」

  挑花羊毛披肩正屬於妙宜。

  又聽見有人嘀咕:「你別亂叫好不好,妙宜已經不在。」

  「我不怕。」

  「人家會不高興。」

  看樣子妙宜人緣不錯。

  遂心從沒來過這種舞會。

  大堂內一片漆黑,守著在大門口檢查手袋口袋,看有無毒品酒精混入,樂聲震耳欲聾,遂心估計有五十分貝。

  她有點震驚,在這種地方,不能交談,也看不清臉容,只不過是隨噪音閃燈節拍扭動身體發洩,有什麼樂趣?

  只見那邊已有十多人肢體都纏在一起,互相撫摸,陸續有人加入。

  另一角有個女孩被舉在半空,底下人群把她自一雙手交到另外一雙手,她似乎很陶醉,緊閉雙眼。

  自詡見多識廣的關遂心今日才知道自己孤陋寡聞。

  調回行動組的確有助增長見聞。

  有人遞一隻汽球給她。

  遂心一看,原來是那個吳漢寧。

  「你來了。」他教她吸那只汽球。

  遂心立刻知道球內有不知名麻醉氣體,處理不當,會引致心臟麻痺,呼吸停頓。

  門外的警衛如同虛設。

  她按住小吳,把他拉到一角,「我有話說。」

  吳漢寧笑,「你到這裡來說話?」

  「你們也算是天之驕子,為什麼不快樂?」

  小吳一呆,「我們並非不快樂。」

  「那,」遂心問:「為什麼要用毒品?」

  小吳大惑不解,「這些不是毒品,不會上癮,不妨礙生活。」

  「何需麻醉自己?」

  「因為想更加快樂呀!來,試一試,你立刻明白。」

  遂心推開他,走向後門,去爭取新鮮空氣,她忽然明白了,幾乎所有成年人都認為少年喜歡用麻醉劑是因為他們苦悶。

  不,他們已經夠開心,他們追求極樂。

  這是成年人苦口婆心永無結果的原因之一。

  屋外一輪明月,空氣冷冽。

  遂心覺得她已進入周妙宜的世界,輕輕打一個冷顫。

  她循小徑緩緩走回宿舍。

  這時,路上已經靜寂。

  走到一半,遂心已發覺身後有人。

  遂心是警務人員,警覺性比一般女子高得多,況且,她沒有喝酒。

  那人愈走愈近,一隻手搭上來,碰到遂心肩膀。

  遂心暴喝一聲,「退開!」

  那高大的身形還想來摀住她的嘴,強迫她就範。

  遂心惱怒,「你找死!」

  她一彎腰,用力扯住那人左臂,借力把他重重摔倒在地。

  這正是遂心在督察學堂,三年苦功學來的柔道絕技。

  這時,有人聽到聲響,「什麼事?」

  遂心大叫:「救命,救命!」

  趁還未有人走近,她狠狠踢那人的面孔洩憤,今日要是換了別的女學生,躺地上打滾的就不是這只人狼。

  警衛氣呼呼趕到。

  遂心站住,「他意圖強暴。」

  警衛把那人拖起來,只見他滿面鮮血,正在呻吟。

  其他學生圍上來,「是他!有女生形容疑犯做案時穿骷髏圖形上衣。」

  「怎麼受傷的是他?」

  警衛答得妙:「他不小心摔跤。」

  「抓他進去,這位小姐,你得去錄口供─咦,人呢?」

  遂心已經站到人群後邊。

  她的心突突跳。

  那個歹徒顯然經驗不足,如果先用一條絲襪勒頸,關遂心可能有麻煩。

  「抓到人了。」

  「從此安全了。」

  「不不,禽獸除不盡,這條危險小路封掉最好。」

  遂心扶著略酸的肩膀回宿舍,裙子被撕破一角,出去一趟,變成殘花敗柳返來。

  這種生活,已不是遂心可以適應。

  沒想到染缸自學府開始。

  第二天一早,遂心向黃江安報告近況。

  「你抓到校園之狼,恭喜,他為禍半年,傷害過七名女生,終於落網。」

  「有無證人?」

  「有,證人證物堆積如山,遂心,上頭還想你查一查校園毒品案。」

  「喂,我不是駐校園警員。」

  「你聽我說,上月有女生被人在飲品中混入過量GHB迷魂藥昏迷,今日躺在醫院裡像一棵椰菜。」

  遂心不出聲。

  「關警官,你不想替她尋回公道?」

  遂心說:「我稍後會以同學身份去周家探訪。」

  「祝你成功。」

  遂心去鄰房敲門。

  丘庭楓在房內問:「誰?」

  遂心知道她有客人,便說:「你方便時找我,我們一起上妙宜家。」

  真羨慕丘庭楓能隨意做自己喜歡的事,理直氣壯,比她大幾年的關遂心有許多傳統倫理包袱。

  過片刻,丘庭楓來敲門。

  遂心轉過頭去,「楓子。」

  她笑嘻嘻,「我只上過周家一次。」

  「去,去洗個澡,頭髮搓乾淨一點,換上白襯衫卡其褲。」

  「有什麼好處?」

  遂心提醒她:「你彷彿永遠等錢用。」

  她打開遂心錢包,取出一張鈔票,揮揮手。

  不過她也算是個言而有信的人,半小時後照遂心吩咐那樣打扮乾淨了過來,長髮梳成辮子。

  與同樣白上衣卡其褲的關遂心看上去似兩姊妹。

  遂心看著她輕輕吟道:「紅顏彈指老,剎那芳華。」

  「你說什麼?」

  「沒什麼。」遂心笑笑。

  「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。」

  「我們走吧。」兩人結伴,比較好說話。

  真沒想到周家環境那樣好:三層高獨立小洋房,門口種滿玫瑰花,在高密度城市,沒有多少人可以住得這樣舒服。

  傭人來開門,問過來意,請她們進去會客室。

  「太太一會兒就來。」

  遂心沒有坐下,四周圍打量,只見佈置十分精緻,什麼擺設都有,卻不見一本書,生意人不喜歡書,因與「輸」同音。

  遂心輕輕轉動一座地球儀。

  忽然聽見一陣嬉笑聲,又有輕脆的霹靂啪喇聲,遂心一聽,就知道鄰房有人搓牌。

  她抬起頭來,靈巧的丘庭楓也正看著她,兩人都想:怎麼還有心情搓麻將?

  一個苗條的身形出現在門口。

  「我是周新民太太,兩位是妙宜的同學?請坐。」

  周太太太過年輕,且臉上並無悲切之意。

  遂心暗暗罵夥計疏忽,這一點線索都不向她提及。

  周太太接著問:「兩位同學,有什麼事嗎?」

  「妙宜學校宿舍裡還有些雜物,希望派人去收拾一下。」

  「呵是,」秀麗的周太太立刻叫傭人進來,「請把地址及房間號碼告訴管家。」

  她彷彿急著要回到牌桌上去。

  這時,有一對十歲左右的孿生兒走進來,兩人長得一模一樣,可愛活潑,纏住母親。

  周太太笑笑,「叫姐姐,」又說,「請兩位留步吃點心。」

  乘機牽著孩子的手出去了。

  那中年管家記下了房間號碼,看見遂心一臉愕然,不由得輕輕說:「多謝你們關心,我明早就來學校收拾。」

  丘庭楓在一旁,維持緘默。

  外頭,清脆的搓牌聲又響起來。

  那管家又說:「妙宜,不是太太生的。」

  遂心已經猜到,也難得這位周太太毫不虛偽,倒也難得。

  「請問周先生在不在家?」

  那管家答:「周先生出門談生意去了。」

  遂心沒想到一點結論也沒有。

  管家卻小聲說:「妙宜,也不是周先生的孩子。」

  什麼?

  管家輕輕說:「妙宜的母親帶著她來嫁給周先生,不久去世,周先生一直對妙宜很好,再婚後繼母也很客氣寬容,沒想到發生這樣的事。」

  遂心抬起頭。

  怪不得周妙宜要搬到宿舍住,她在這屋裡,全無親人。

  這時,丘庭楓忽然提出一個要求:「我們可以到妙宜房間去看一看嗎?」

  她確是妙宜好友,聲音裡有真正的哀慟。

  管家點點頭,「二樓快要重新裝修,妙宜的房間會拆掉改為健身室。」

  她帶她們上樓。

  看樣子,這管家對妙宜有點感情。

  她輕輕推開一扇房門。

  呵,周妙宜的房間像小公主寢室,粉紅牆壁,雪白地氈,一隻書架上擺滿瓷臉洋娃娃,一地畫冊,水晶玻璃花瓶裡插著一束乾枯了的小小毋忘我。

  有人喚管家,她下樓去。

  丘庭楓走近書桌,查看一會兒,又拉開抽屜,像是找日記本子。

  她抬起頭,「沒有。」

  「會不會被周氏夫婦收了起來?」

  庭楓搖頭,「他們才不關心,物質應有盡有已經仁至義盡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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