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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遂心轉過頭來,「沒有約會?」

  「你太看好我了。」他有點失落。

  「案子進行如何?」

  「夥計得力,已全部偵破。」

  「我那一件——」遂心無奈。

  「那是一宗自殺案。」

  「但是為什麼?」

  「有些人善妒,有些人憤怒,有些人老是覺得世界處處難為他,今日太陽不照到他身上,他就動了自毀的念頭。」

  「你不同情弱者。」

  「你說得對。」

  這時,遂心的手提電話響起來。

  遂心取出,鄭重放到耳邊,才聽了兩句,就說:「我馬上來。」

  第七章

  黃督察表示無奈。

  遂心立刻去取車子,自停車場駛出來,看到新郎新娘仍然站在花鍾下。

  人生必經階段,這是重要的一站,再走下去,遲早會到終站。

  電話由石姨的傭人打來。

  「石姨今早昏迷,送進仁愛醫院,稍後甦醒,希望見一見你。」

  遂心趕往病房。

  那忠僕在門口等她。

  一間大房間,十張八張病床,不是有人帶位,根本不知誰同誰。

  遂心見到了石榴。

  她蹲過去。

  那中年女子轉過頭來,灰白的眼珠竭力辨物。

  「妙宜,你來了。」

  遂心握緊她的手。

  「有一件事要告訴你。」

  她已沒有力氣,聲音沙啞。

  遂心把耳朵貼近她的嘴。

  「妙宜,你母親,也是在這間醫院裡,她吃了過量的藥,送進來,再也沒醒來,一直不告訴你,也是為你著想。」

  遂心仍然握緊她的手。

  說出來,她似乎放心了,閉上眼睛。

  看護過來,「探訪時間已過。」

  遂心輕輕站起來,離開病房。

  這件事,周妙宜其實一直知道,這正是她生命中巨大黑影,追著不放。

  遂心欷歔,在公園裡坐了半天。

  第二天早上,上司傳她。

  巢劍飛一見她就說:「情緒穩定了沒有?」

  一定不是好消息,首先,肯定關遂心神經衰弱,凡事與人無關。

  遂心不出聲。

  「上頭決定,你還是繼續擔任文職,直至稍後通知。」

  遂心不加考慮,輕輕說:「巢總,請准我辭職。」

  他語氣變得誠懇,「遂心,再熬一年,我一定把你保出來。」

  「不,我真的覺得累──」

  「我批你告假半年,但少於一百六十天,那樣,你的薪津不會受影響,鐵定六個月後歸隊,就這樣一言為定,我叫人替你辦手續,你可以回去休息了。」

  他根本不讓遂心有發言的機會。

  遂心知道碰到這樣好的上司是她的運氣。

  她一聲不響離開辦公室。

  正式放長假了,過渡這半年,假使仍然不開心,大可辭職,黃江安迎上來。

  「怎麼了,面色黑如鍋底。」

  有夥計在他耳邊說了幾句。

  「慘遭停職?」

  「是,叫我回家。」遂心微笑。

  「不要介意,去練槍、多做運動,六個月後又是一條好漢。」

  「我不介意。」

  「凡是耿耿於懷的人最愛口口聲聲表示大方。」

  遂心微笑,「我是真心的。」

  「遂心,我擔心你,從前你不是這樣的。」

  遂心抬起頭,「以前我只知道生命重要,故此遲了開槍禍及同事,今日才明白,人生無常,需要及時行樂。」

  「你切勿自暴自棄。」

  遂心笑出來,「你以為我是迷途少女?」

  她輕輕推開他,離開辦公室。

  回到家,看看日曆,遂心詫異,以為過了很久,原來距離案發,只得三個星期。

  追蹤周妙宜走過的軌跡,不知不覺,代入她的生活裡,從學生、心理病人、到浪跡天涯的遊人,遂心對她的瞭解與日增加。

  遂心把車子駛到周宅門口停住。

  周新民其實已經很少回到這間屋子裡,等了一會兒,遂心看見辛玫麗花枝招展走出來,女傭帶著孩子,司機幫忙,一行人上了車,猜想是去喝下午茶或看電影。

  遂心尾隨,車子駛入酒店商場,他們五人又浩浩蕩蕩下車到咖啡室找位子。

  終於坐下,辛玫麗又碰到了朋友,笑著迎上去,嘻嘻哈哈比較衣服首飾,密密不知談甚麼。

  那幾個年齡身份都差不多的少婦一起站起來,往商場操過去。

  遂心輕輕跟在後邊。

  這辛玫麗可想是每日這樣過日子。

  A  Kept  Woman,不像她關遂心,需要覓食。

  原來商場一端有個珠寶展覽,她們一眾笑著進去了,遂心被擋在門口。

  「小姐,請出示請帖。」

  遂心表露身份。

  公關人員立刻過來低聲詢問:「有甚麼事?」

  「我想隨意看看。」

  「請便。」

  辛玫麗在試戴一枚粉紅鑽戒。

  甲之熊掌,乙之砒霜,叫關遂心過這樣日子,且活至長命百歲,那簡直是受罪,可是有人挺喜歡。

  試完紅的,又試綠的,像小孩子玩塑膠珠子一般。

  最後的結論是「叫阿王來買」、「叫他們送到張先生寫字樓去」、「阿麗最厲害,她自己開支票」。

  遂心一言不發在遠處看著她們。

  忽然,辛玫麗向她走過來。

  「關督察跟著我有甚麼事?」原來她一早看見她。

  遂心不出聲。

  「關督察一定在想,人若少了幾條筋,也許是好事。」

  呵!她並不笨。

  她完全知道人家心裡想甚麼。

  而且,她懂得自嘲。

  遂心不由得對她笑一笑。

  「來,一起喝杯茶。」

  她親熱地拉起遂心的手,叫人受寵若驚,她天生有交際手腕,如果存心討好你,你不會不覺得。

  她走回茶座,叫女傭帶孩子們來看電影,一邊同遂心抱怨:「做了母親,一點自由也沒有了。」

  遂心微微笑。

  她替遂心斟茶,手勢純熟,又招呼她吃點心。

  她開口了:「一個人,開心是一生,淒涼也是一生,既來之則安之,總要自得其樂,你說是不是?」

  遂心點點頭。

  「丈夫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,女人通常有幾種做法:可以從頭開始,繼續生活,也可以大哭大鬧,誓不罷休,當然,也可以自殺,關小姐,你認為哪個方法最好?」

  遂心肅然起敬,對她另眼相看。

  「一定要看得開,嘻嘻哈哈,瘋瘋癲癲做人,我還有兩個孩子要照顧,生活不愁,說不定,還有再嫁的機會,為甚麼要愁眉苦臉?」辛玫麗說。

  遂心答:「你字字珠璣。」

  她笑了,「我快樂嗎?當然不,可是也慶幸到了今天,周新民不需我服侍,我也樂得輕鬆,他這個人很有點怪脾氣,不常常用義肢,可是睡覺時一隻假腳放在床頭……不是人人受得了。」

  遂心不出聲。

  「對不起,關小姐,我講多了。」

  「我不介意。」

  「周新民對我不薄,我沒有怨言。」

  「你可見過吳麗祺?」

  「一個女子小名叫荔枝,可見長相誘人:成熟、豐碩、甜得滴出蜜汁來,而且皮膚一定雪白,但是,我們沒有見過面。」

  「據說她服食過量藥物。」

  「我也聽說過。」

  「這件事,對你沒有警惕?」

  「我說過,有人看得開,有人不,那時,周新民願意帶我出貧民窟,我願意冒險。」

  「你同周妙宜的感情如何?」

  「我們之間沒有感情,屋子那麼大,幾天不見面是平常事,何必同一個小女孩過不去,大家都是在同一屋簷下討飯吃。」

  竟看得這樣透徹。

  「妙宜同辛佑——」

  「我同我兄弟說:拜託,別把事情弄得更複雜,女朋友甚麼地方都找得到。」

  辛玫麗真坦白。

  「他接受你的意見?」

  「我們一家人都很知道感恩。」

  遂心歎口氣。

  「很頭痛吧!」辛玫麗忽然取笑她,「關督察,一個壞人也沒有。」

  「你講得對,與你說話真舒服。」

  「周新民也那麼說。」

  遂心忽然問:「你覺得我可長得像周妙宜?」

  辛玫麗一怔:「你,關督察?」

  遂心點點頭。

  「你與周妙宜?當然不像,怎麼可能,你英姿颯颯,頭腦清晰……不,一點也不像,誰會說你們像?」

  這是嶄新的看法,遂心眼前一亮。

  「有不少人認為我們相似。」

  辛玫麗失笑,「周妙宜是一個喜做白日夢的女孩,生母辭世之前時時誤會周新民是她親父,不切實際,不識時務,怎會好同關督察比,那些人太過一廂情願。」

  「也許,因為我們的眼睛──」

  辛玫麗微笑,「我也有一雙大眼睛,這不表示我也像你。」

  遂心忽然明白了,原來,所有喜歡妙宜的人,都覺得她們兩人相像,如不,則認為一點都不像。

  呵,魅由心生。

  辛玫麗說:「下午悠閒地喝一杯茶,有益身心。」

  遂心輕輕問:「你打算活到八十歲?」

  辛玫麗微笑,「只要健康,一百歲又何妨,靜觀世事變遷,不知多大樂趣,呵,敵人一個個自動倒下來,以往踩人的今日被人踏在腳底……」

  的確應該像她那樣強悍。

  她喃喃自語:「辛玫麗是窮女,孑然一人,辛玫麗倘若不善待自己,沒有人會對她好。」

  茶涼了。

  遂心說:「我還有事。」

  她問:「還打算查下去嗎?」

  遂心攤攤手。

  「妙宜生前,曾在一間藝術中心做義工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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