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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「這家人幹嗎?瘋了?應該替孩子補法文,我的法文也不錯,不如改教法文好了。這年頭還有人記得中文?學中文有個鬼用。」

  「人各有志,你別那麼煩好不好?」

  「好好!地址呢?」

  「巴丙頓道三號。」表姐說:「每日下午三點到五點,供一頓點心。」

  好的職業太不容易找。到書店去尋課木,買了一些描紅簿、柳氏的帖子、墨盒毛筆。最恨塑料墨盒,買了銅的,沒見官先是三大板,大花費。

  第二天我出發。。

  傭人引我進大廳,屋子佈置得很西化。兩個孩子一男一女,在家叫大寶小寶,分別十歲與七歲,長得很漂亮,而且十分有教養。

  女傭說:「先生吩咐小姐今天開始,他沒有空,不能招呼小姐,對不起。」

  我點點頭。囑咐孩子們坐下,叫他們開始。

  那兩個小孩子完全不會中文。我嚇一跳,我問:「但是你們會講國語,誰教的?」

  「爸爸,」大寶說。

  「好的,好的,現在從一二三開始學。」我耐心地說。

  他們是很可愛的兩兄妹,哈哈的笑,像一對小動物,兄妹一般有著天然的卷髮,看著令我很心軟。

  每天我都準時去教他們,他們也準時坐在書房中等我,筆墨紙硯攤在我面前。我從沒見男主人,他們的父親。這不稀奇,男人要工作,卻也沒見過他們的母親。

  一個月之後,我拿到了豐厚的薪水,我的學生也懂得以毛筆寫出「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」。

  我問:「誰寫的?」他們會爭著答:「李白!」每人可以得到一塊鳥結糖。

  很快我們之間產生了濃厚的感情,我做過許多額外的工作,他們很聽我的話。

  有一日大寶推小寶,小寶推大寶。

  「去,你與蜜絲說。」

  「不,你說。」笑,  「我不說。」

  我問:「什麼事?」

  大寶終於訕訕地問:「你懂算術嗎?蜜絲。」

  「懂的。」我是真的懂,不蓋人。

  小寶把算術簿子取出,於是從此之後,我兼任了算術老師,我並不介意。

  我想問:「你們的爸媽呢?」但我如果多事,會給小孩子不良影響,事不關己就不必多問。

  我沒有輕舉妄動,我的教育使我尊重別人的生活。

  不過除了那個傭人,我始終沒有見過男女主人。

  孩子們很少想到爸爸媽媽。

  直到有一天,我們在書房中練大字,學著「織織復織織,木蘭當戶織」,因為一聲「嘩啦」摔破玻璃的聲音,我才認識了我的老闆。

  當時一陣破碎聲,我抬起頭  --「什麼事?」我問。

  孩子們彷彿沒聽見,繼續寫字,定力驚人,使我慚愧。

  然後我聽到一連串的粗口,一個醫生模樣的人悻悻地自睡房走出來,他說:「你要起床,儘管起來好了,明天倒下去,你另請好的大夫,我不會再來!」

  他帶著護士走了。

  大寶問我:「蜜絲,我去拿杯冰水喝。」

  「好的,你去。」我說。

  小寶見哥哥不在,偷偷跟我說:「那是爸爸,爸爸恨醫生。」

  「呵。」我說。

  不久我看到一個年輕的男人,蒼白著臉,恨恨的自房中走出來,大力關上門走了。他是我老闆,孩子們的爹。他實在很年輕,真不像有那麼大的孩子。

  對於他的印象,我可以說,我沒有見過脾氣那麼壞的男人。

  即使把門摔下來,又有什麼益處呢,病了總得休息。

  我沒有管閒事。

  我以為他的病已經好了。

  可是有一日我發覺他穿著睡袍在花園中呆坐。我受了孩子們的影響,視若無睹,照樣在說「封神榜」的故事。

  小寶說:「蜜絲,我想寫封信給媽媽,可以嗎?」

  寫信給媽媽?

  我抬頭,男主人已經進去了。

  「我教過你們寫信,你可以先寫一封,然後我看有沒有錯字。」我說。

  大寶說:「媽媽才沒有空看她的信,媽媽在巴黎渡蜜月。」

  我吃一驚,我真不知道這些。

  小寶漲紅了臉,「誰說的?媽媽愛我!當然她會看我的信。」她生氣了。

  「如果她愛你,為什麼不來看你?為什麼忘了你的生日?」

  「她愛我!」小寶忽然哭了。

  「小寶,不要哭。」我勸她。

  但是七歲的小女孩像是真的傷了心,一直大哭,大寶過去哄她,道歉,她只是不肯停。

  然後他們的爸爸走來,把她抱起。看我一眼,冷冷把她抱進房去。哭聲才漸漸停止。

  大寶鎮靜地跟我說:「女人!」

  他不是不像他父親的。

  我走的時候女傭人走過來跟我說:「先生請小姐留下來晚飯,如果小姐有空的話。」

  「啊,當然,我有空,你們幾點鐘吃飯?」

  「六點半。」

  我看看表,都五點了。

  「好。」

  我與大寶入席。

  小寶的頭髮已梳成辮子,坐在她父親身邊。

  男主人看見我站起來。

  我說:「不客氣。」

  他說:「謝謝你,莫小姐,你把我的孩子們教得很好。」

  「你過獎了。」我說:「應該的。」

  「明天你會多一個學生。」他說。

  「啊?」我抬起眼睛。

  「那將會是我,」他笑笑,「醫生叫我在家休養一個時期。我也樂意學點中文,我其實是個文盲  --  很慚愧,住在外國久了,枉自做著中國人。」

  「歡迎。」我說。

  小寶笑說:「爸爸說「李白」寫了些什麼。」

  「很多,好幾百首詩,他是最好的。」我說得不可收拾,「遲陣子我教你們「離我去老昨日之日不可留,亂我心老今日之日多煩憂」,多棒!」

  「我們會拿個A。」大寶笑說。

  他們的父親悶著不響很久,然後喃喃的說:「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?」

  這個文盲。

  中文文盲一向最引我同情,怎麼可以不懂中文,身為中國人,眼前放著無窮無盡的文化--

  「莫小姐在什麼地方受教育的?」他問。

  「香港與英國。」

  「香港可以學到這麼多的中文?」他問。

  「基木是,教是教那麼多,各人的愛好與吸收程度不一樣,我是特別喜歡閱讀的,」我據實說:「從兒童樂園到紅樓夢,我的一雙眼睛非常疲於奔命。」

  他點點頭。

  「你是幹什麼的?」我好奇。

  小寶說:「我爸爸是個建築師!」

  大寶說:「小寶,要教你多少次..大人講話的時候莫插嘴!」他推妹妹一下。

  我忍住笑。

  上了菜,我們四個人默默地吃飯,他們在吃飯的時候不說話。

  吃完飯上水果,我抬起頭看到小寶在與大寶擠眉弄眼。

  我笑一笑,小寶跑來抱住我脖子,她問:「蜜絲,你真的收爸爸做學生?」

  「  啊。」我有點尷尬。

  小寶問:「他如果默不好書,你是否也一樣罰他寫十次?」

  「當然。」我說。

  我買多一套筆墨紙硯,他果然依時坐在那裡。

  我還不知道他是什麼病,後來才知道是胃動過手術,醫生非叫他休息一個月,他悶得無聊,所以跟著子女學中文。

  我對於他們家庭狀況相當明白,女主人跟另主人分了手,故此永不出現,她恐怕已經再次結婚,故此孩子們才知道她在渡蜜月。

  不知道為什麼,他下了決心要孩子們學國文,但是我能夠教的不過是我喜歡的,一些小學的課本因為非常無聊,所以跳過不教。

  表姐問我:「你可喜歡這份工作?」

  「還可以,不久我江郎才盡之後,便得引咎辭職。」

  「男主人怎麼樣?」

  「我無意做「簡愛」,」我笑,「對離婚男人沒興趣。」

  「怎麼?」

  「男人嫌離婚女人,女人何嘗不嫌離婚男人,前妻的孩子,前妻的影子,你看過蝴蝶夢沒有?」

  但是我相當喜歡這一家子,他們禮貌客套,令人舒服,而且真的有興趣學東西。

  男主人的病不久痊癒,他照常上班,便缺課不到。

  而大寶小寶已可以看得懂淺易的兒童書,他們像是發現了另一個世界,為了嫦娥奔月的故事興奮半日。

  大寶高興的說:「中國的月神原來不叫戴安娜。」

  「誰教你戴安娜?」

  「爸爸。」

  「他不知道有嫦娥?」

  「他從來沒說過,」大寶聳聳肩。

  他們的父親說:「當然我知道嫦蛾!」他生氣,「我不說並不是代表我不知道!」

  大寶向小寶裝鬼臉,小寶馬上背:「嫦蛾應悔偷靈藥,碧海青天夜夜心。」

  做父親的很氣,「莫小姐,我們把補習時間改在六時至八時,我會在場!」

  真是好笑。

  以後他如果沒有應酬,他便會在場。

  「你從來沒讀過中文?」我問。

  「我是加拿大士著,我們又不住唐人街,當然沒有機會學,」他沒好氣。

  「那麼為何又說得一口好國語呢?」

  「我的外祖母是北京人。」

  「哦,」我說:「孩子們因此也會說國語?」

  「當然。」他似乎挽回了自尊心。

  媽媽很不服氣。「你那中文?何苦誤人子弟?」

  但是我的學生們似乎都很快樂,打成一片,我可不怕那個建築師,背不出古詩十九首的時候臭罵他,痛罰抄十次,他很規矩,都抄得端端正正的遞上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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