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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頁     舞夜    


  像漂浮在夜晚汪洋的小船,好不容易抓住唯一明燈,他飛快奔入那座自己親手打造的港灣,懷著驚喜推開家門──

  門後所見,給他驚喜,也讓他錯愕。

  驚喜,是因為他沒想到,平日在他保護的羽翼下壓根不識東南西北的芸生,竟真的回到了院落,讓他心上沉甸甸的大石總算安然放下。

  錯愕,是因為他沒料到,會多出一名陌生男子在她身側,用「英雄救美」的方式博得了佳人的感激和信任,他因而泛起一陣酸妒;憶及那人眼中顯而易見的愛慕之意,他更是心生一股強烈敵意!

  在街上焦急找尋著遺失在人群中的熟悉倩影時,他惱怒過,不停猜測那個笨女人又被勞什子玩意見迷去了魂魄,一去不回;然而當見著她雪頰上不該存在的紅腫印記,並得知她險遭凌辱時,他又陷入了無法自拔的深深自責中。

  「令妹在街上獨自行走,遇上了幾個地痞流氓意圖非禮,若非在下適巧經過,及時搭救,恐怕如今見到的不會是這麼簡單的小傷而已。」名喚鄭詩元的男人對他如是說道,不悅的語氣,顯然是對他這個怠忽了責任的兄長有所指謫。

  腦海浮現數名不知名的混帳東西,無端冒出,放肆地糾纏她、欺侮她,甚至粗魯地拉扯她纖弱的身子、毆打她脆弱的小臉,他只恨不得立時把那些畜生千刀萬剮、挫骨揚灰!

  「我那時真不該放開你。」他嘎啞低語,指梢輕觸她頰上僅存的無傷地帶。

  劇烈的疼痛隨即在胸口滔滔漫開,健臂再忍不住地把她捲入了懷。「我那時候該跟你一起去的。如果不是我貪顧那些書本,讓你自己一人走開,也不會發生這種事……」

  「別這麼想,這不是你的錯。」嬌人兒低聲安慰,小手在寬闊的胸膛上輕拍,想撫平他激動的心律,不忍他又把所有的責難和不是淨往自個兒身上攬,把自己弄得好似罪不可赦。

  下巴摩掌著依偎在胸前的柔順髮絲,杜冥生作了決定。

  「我們明天就離開這裡,把關於這裡的一切都留下,走得遠遠的!」他要帶著她離開這骯髒喧囂的地方,到另一塊淨土去,摒棄多餘的繁雜紛擾,寧靜廝守。

  「明天?」芸生一驚。

  明天就離開,那朱平來得及帶他娘來求醫嗎?如果他們走了,朱大娘豈不是連最後一絲希望都失去了?

  「能不能……別那麼急著走?」她忙問道。

  「為什麼?」男子俊爾的面上有著不解。

  「呃,因為……」糟了,怎麼接話?

  冥生哥哥並不知道她半路曾為幫助朱平而擅自出走,只道她是在前往茶水攤子的路上遭擄,如今她也不敢自行坦承……何況就算說出,他也不見得會答應治人,說不定反會為了避免麻煩,當晚就收拾東西,連夜出城呢!

  她只能盡量想辦法延遲離開的時間,盼望朱平早些想通,快快送母親來就診。

  心意一定,雙臂摟住他勁實的腰身,小女子濃睫下瞬時淚光閃閃。

  「因為我今天真是嚇壞了,只想暫時待在屋裡好好歇幾天,哪裡都不要去,也不想出門看見任何人……好不好?冥生哥哥,好不好嘛……」

  溫香軟玉在抱,嬌柔又帶點虛疲的聲音軟軟懇求,縱使心存疑竇,他也擠不出半個「不」字。面對她的以柔克剛,他從來都不是對手。

  「好吧,那就再多等幾天。等你決定動身了,咱們再走,嗯?」

  她馬上點頭如搗蒜,甚是欣然,「謝謝冥生哥哥!」

  「天色不早了,我現在去燒水,你先好好泡個澡,等你沐浴完畢,我也差不多把晚飯弄好了。」

  「嗯。」芸生嬌懶地頷首,才離開溫暖懷抱,看著他挺起堂堂七尺之軀,去為她費心忙和。

  支著細膩的下顎等著坐享其成,嬌人兒心窩滿是濃膩得足以調出油來的縷縷蜜意。

  她想,天底下只怕再也沒有比被這個男人寵壞的感覺,更加美好的了……

  ☆☆☆

  等了兩天,沒等著預期的朱家人,倒是等到了鄭詩元的再次登門造訪。

  裝著上好胭脂、水粉、首飾、綵帶、絹巾的禮盒,和一件件絲綢女裝、幾疋絲緞,擺滿了小廳的桌面。一架精緻的梳妝台,由工匠小心翼翼搬入了芸生房內,兩名隨行而來的丫鬟笑咪咪地把佳人拉進房間,說要為她試衣,留下兩個男人在小廳裡。

  「禮物一時送得沒了節制,還望杜兄別責怪在下唐突。」一身華服端坐廳上,鄭詩元臉上掛著有禮的微笑,啜一口杯中清水。

  斜倚座上,杜冥生冷眼眄睨來者隆重的「誠意」。

  「不需要這麼鄭重其事吧?」他淡應,什麼道謝的客套話、場面話全部省略。反正對方只不過是在向他炫耀優渥的家境而已。

  鄭詩元笑容不減,「倒也不是刻意的,只是見著這些物件,打從心底覺得由芸生姑娘配用再合適也不過,便大肆張羅來了。」年輕的面龐,洋溢著對心上人訴不盡的愛意。「當然,今日此行還有一事相求,望杜兄能大方成全。」

  擱下茶杯,青年整衣斂衽,端正儀容,正色向杜冥生央求,「那日一見之後,在下便對芸生姑娘傾心不已,想請求杜兄將她許配予我。」

  「許配你?憑什麼?就因你對芸生一見傾心?」杜冥生冷淡扯動唇角,「鄭公子,普天之下,會對芸生一見傾心的男人何其多?很抱歉我必須告訴你,你的一見傾心並不特別。」

  「不錯。我也聽聞,杜兄已經為芸生姑娘推掉了近三十樁親事。」堪稱秀水城奇聞哪!沒有人知道,這個哥哥究竟想拿自己妹子的後半生怎麼辦。

  那日陪著芸生等兄長歸來時,為了不讓她的情緒一直陷於恐懼,他逕自與她攀談,逐漸轉開了她的注意力;而那使她放鬆心情、暫時忘卻那場惡夢的關鍵話題,正是眼前的男子──杜冥生。

  「長兄如父,杜兄雖和芸生姑娘相依為命,卻不能把她留在身邊一輩子。」他總覺得杜冥生把自個兒的妹子抓得太緊了,以致芸生眼裡、心裡、嘴裡全都是「冥生哥哥」,再沒有其他。然而……

  「相信杜兄也希望妹妹幸福吧?可她真正幸福與否,應是取決於未來的丈夫,而能不能替她配個仔夫家,才是你的責任。」

  「你就能保證一定給她幸福?」杜冥生陰惻惻一瞥,「鄭公子家大業大,想必日理萬機,將來她冷了、渴了、餓了、累了,你可有閒暇顧及?」他自信這世上再沒幾個男人對她能做他這般無微不至。

  鄭詩元聞言,不禁失笑。「身為她的丈夫,我在意的應該是如何才能讓她開心快樂、無憂無慮,而非去煩惱那些老媽子專門的瑣事吧?」

  老媽子?男人俊爾的面容沉著,心卻被大大撞了一下!腦中盤桓著自己平日勤灑掃、整家務、理三餐、乃至對小女子諄諄教誨的身影……居然還真是該死的像個老媽子!

  難道讓芸生這樣依賴他、仰仗他是錯的?芸生根本不會因此就愛上他?

  或許就是如此,所以直到現在,他甚至還無法確切認定芸生喜歡他與否,至於愛或不受,只怕是更遙遠了。

  然而,如果所做的這一切都不能算是愛,還不是幸福,那麼「愛」這個字,究竟是怎麼一回事?「愛」之中所包含的「幸福」又是怎樣?無止盡的甜言蜜語和風花雪月嗎?他真的不懂。

  現在才想學著懂,會不會太慢?

  「少爺,姑娘試好衣裳啦!」

  機伶的丫頭們在芸生房裡喚道,接著一個拉、一個推,迫不及待地把剛細心妝點好的絕色美人送入小廳,你一言、我一語地報告。

  「少爺果然好眼力,挑的幾件衣裳不但都很合身,而且姑娘穿上,都好美好美唷!」

  「姑娘天生麗質,那些胭脂水粉用不太到耶,少爺您瞧瞧!」

  站在兩個丫頭中間的芸生,侷促地緩緩昂起香首,讓廳裡的人看個仔細。

  時逢秋季,她身上的金栗色絲服緞裙,裙擺袖緣精繡著片片楓葉,恰好與入秋正熟的栗子、丹楓等時景相映成趣,外加一件淡黃薄紗,朦朧中更有縹緲美感。青絲經丫鬟巧手梳理後,加上花細簪飾,愈見風情萬種。而稍稍施粉點朱的紅顏,更是美麗絕塵。

  似雲的芙頰淡顯桃紅,黛眉巧、瓊鼻俏,黑白分明的雙瞳皎潔如月、漆如墨,羽睫搧動眨點,宛若風拂西湖,流波瀲灩,櫻紅的粉唇輕輕一揚……

  一笑,傾人城。

  鄭詩元又一次看傻了眼,杜冥生亦是。

  他一直以為,他的芸生不用打扮,便是最美;而今稍加妝點後,他才知道,她的嬌麗其實有多麼醉人神魂。原來,自始至終都是他遲鈍,糟蹋了她的天生麗質。

  他忘了,花不僅要養得好,更要養得美呵!

  嬌人兒含羞的瑩眸,脈脈望了來。「冥生哥哥,我這樣好看嗎?」看男子微微啟口,好像有道不盡的千言萬語,她趕緊豎起貝耳,笑靨愈加柔媚,一顆女兒心滿懷期待,等著他細細訴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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