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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不知恁地,在飛機上,去洗手間,忘了鎖門,一位金髮女郎推門而進,大驚到花容失色,我面孔一陣紅一陣青,道歉至口吃。

  幸虧是外國女人,終於沒有告我一狀。

  我有心事。

  不然不會這樣魂飛魄散。

  到了自己的家,大哥立刻抓住我,開始疲勞審問。

  我先把只信封交還給他。

  他收下。

  「忻小姐的意思是,希望母親收下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知道母親是決計不肯收的。」大哥說。

  「信封裡是什麼?」我忍不住問。

  「是一件厚禮。」他說:「我們周家有什麼理由白白收別人的禮?」

  「這事彷彿與周家有關,這是忻先生與惠女上的事。」

  大哥拍一下桌子,「但惠女士是我們的母親!」

  「的確是,」我說:「惠女士是周先生的妻,是我們的母親,但惠女士亦是她自己。」

  「但她進了周家的門已有三十年!」

  「她還是她自己呀,」我說:「你想她一輩子做周家的一件傢俬?」

  「但她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。」

  我笑,「大哥,當你到了五十多歲,你恐怕不甘心被如此一筆勾銷。」

  「你是怎麼了?去見一次忻家的人,忽然之間,手臂膀朝外彎,你開什麼玩笑。」

  「真的,大哥,他們是朋友。」

  「我不能如此客觀,父親過身還沒有多久。」

  我開始明白為什麼以前的女人得到貞節牌坊,大概大部份是循眾要求。

  一個女人結了婚,就速自己的朋友也不能有,這是怎麼一回事呢?

  「詞窮了吧?」大哥冷笑一聲。

  「不,而是覺得我們之間不能溝通。」

  大哥氣,「到底發生什麼事?」

  我用手臂枕在頭下,「我認識了一位很有深度的女子,吃過她親手煮的好菜,同她作過頗為為深入的談話。」

  「誰?你不是指忻齊家吧?她?哈哈哈哈,她是一個有夫之婦,還有一個女兒!」

  我打橫看他一眼,「然則我將來的大嫂,必然是個十八歲純潔如白雪的處女了。」

  他沉默。

  「母親要豎貞節牌坊,老婆必須是處女,周鶴齡,你也很到家了!」

  他沉默,過一會兒他說:「她甚至不美麗。」

  「美在觀者之眼中。」

  「這事是怎麼發生的?才短短三日間事……」

  「成年人都知道自己要什麼,要護照者找洋女,要鋒頭者找小明星,要生活舒適者找富姿,我也知道要些什麼。」

  「你要的是什麼?」

  我沒有說出來。

  大哥厲聲問:「你要的是什麼?」

  我瞪他一眼,「我要的是你們給我平等待遇,家中有什麼事告訴我一聲。」

  「你想我說什麼?把母親年輕時代的浪漫史向你複述一遍?」他來勢洶洶。

  「你聲音再大一點,母親就可以聽到你說些什麼了。」

  大哥這才坐下來,不響了。

  母親敲書房門。「彭年,你回來了?」

  「噓。」大哥說。

  「進來。」我連忙去開門。

  媽媽風姿綽約走進來,問我:「把東西還了忻家沒有?」

  我說:「沒有。」

  媽媽很意外,揚起一道眉,「怎麼還沒有?」

  我第一次客觀地打量自己的母親。她的臉蛋似李麗華?不,時髦得多了。下巴尖尖的,覺得她更似陳思思。

  真的,怎麼話說母親老呢。只因兩個兒子都長大成人,所以才有種她已近晚年的感覺。

  媽媽說:「瞪著我幹什麼?不認得我?」

  大哥說:「叫她去做一點默小事,他鄧沒份好。一

  又在媽媽面前損我,太沒有意思。

  我說:「媽媽,最好你自己去還給他。」

  媽媽說:「我自己去?我能去的話早就去了,還用求你?」

  我忍不住,「為什麼不去?何必理會旁人說些什麼?你聽鶴齡的話?他懂得什麼?」

  媽媽轉向鶴齡,蒼白的看看大兒子。

  大哥無奈的說:「忻家的大女兒什麼都同他說了。」

  「沒有什麼都說。」我說,「我只知道母親與忻老先生以前是朋友。」

  母親不出聲,背著我們,對著窗門。

  鶴齡狠狠的瞪著我,像是怪我不該對母親說這裡大逆不道的話。

  我聳聳肩,「那封信在大哥處,我想休息一會兒。」

  我回自己房間。

  隔很久母親來找我。

  她坐在我床頭,很久不出聲,我原以為她要同我商量什麼,見她不出聲,也不好意思。

  我只好自言自語的說:「一個人,千萬不要為別人活。」

  母親不響。

  我又說:「無論那個人的身份是什麼,總得有自己的生活。」

  母親面色有顯著的改善。

  「現在兒女大了,還擔心什麼?覺得應當怎麼做就怎麼做,」我並沒有看看她說這些話,「更不應有什麼顧忌。」

  又隔很久,母親細細聲問:「那位忻小姐,說過什麼話?」

  「她說她父親很想念以前的朋友。」

  「他身子還好嗎?」

  「很好。」

  「為什麼分家?」

  「不知道,據說退休了,就提前履行遺囑裡的條文。」

  「啊。」母親此刻彷徨得像個小孩子。

  「信封裡是什麼?」輪到我問。

  「是一份屋契。」媽媽說:「只要在上面簽個名字,就歸在我名下。」

  我略為詫異,「為什麼送你屋子?」

  「因為我小時候曾經指著那座屋子說過,希望將來以那樣的房子為家。」母親終於告訴我。

  我聽著都覺得蕩氣迴腸,「是幾多年之前的事了?媽媽說給我聽,怎麼你一句話人家可以記住那麼久?」

  「約三十年了。那年我二十歲。」

  「媽媽,夫復何求。」我很激動。

  「我生兩個孩子,你大哥像你爸爸,你就像我。」母親微笑,「鶴齡較為現實。」

  「如果有人記得他偶而的一句玩話達三十年之久,相信他也會飄飄然。」我不以為然。

  「不過,過去的事是過去的事,」媽媽說:「你別向人提起。」

  「媽媽,我看你再在此地也是無聊,不如到香港去一趟。」

  她緩緩搖頭,「老太婆了,不能耍花樣了。」

  我取過鏡子擱她面前,「你看看你自己,是不是七老八十。」

  「你這孩子,跟你哥哥的想法剛相反。」

  「哥哥這人十分拘泥不化。」

  「彭年,你太時髦了。」老媽拍拍我肩膀笑。

  我,不,忻家的人才時髦呢。

  她走開以後,我墮入沉思中,思潮飄到十萬八千里以外,很遠很遠的地方去,足足三十年前。

  那時還沒有女強人,還沒有電視機,還沒有這麼多離婚案,是的,只差三十年,恍如隔世,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。

  我看到我自己的母親,二八年華,已經是個美人胚子,穿洋裝熨頭髮,學著外國女明星嘉莉絲姬莉的模式,然而享受不到外國女子擁有的自由,某一個範圍內,她要服從父母。

  她可以認識朋友,但不能自選對象,未來夫婿必須是家庭認可的人才。而家裡認為忻菊泉不夠資格。

  她嫁給父親那一天,正是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加冕的日子。

  一切並不是那麼遙遠,但不知為什麼,當下一代成長為人,她就升職成為老人家,如神主牌般被兒子供奉著,高高在上,不能再有其它的指望。

  才四十九歲的人。

  為什麼她不能有個好朋友,同他約會,談及過去未來,甚至重溫一下舊夢?

  母親甚至還沒有白頭髮。

  我幾乎要自床上起來上高呼「吃人的禮教,滾蛋。」

  即使沒有與忻齊家相處這兩日一夜,我亦會這麼想。

  可惡的大哥。

  我用雙臂枕在腦後,繼續運用我的想像力。

  母親在什麼地方認得忻菊泉?

  是不是一個家庭舞會?

  在那個時候,香港的車牌還是HH字頭。夜總會有麗池,飯店有高羅士打,百貨公司有惠羅。

  母親大概用蜜絲佛陀化妝品、蔻丹指甲油。你別說,那時有那時的潮流,那時的名牌。

  忻菊泉比她大多少?

  那時候他經濟大概已經獨立,不過收入實在有限,但他有一顆熾熱的心,一直為這個叫惠印林的女子燃燒了三十年,真了不起。

  他們有沒有在半山那間舊茶居吃過咖啡?

  有沒有散步去看薄扶林水塘?

  還有淺水灣,他們可有於夏季在該處海浴?那時又流行什麼樣的泳衣?

  我記得在電影畫報上看過當年的影后們的泳裝照片,都是一件頭的,像短褲加背心,密密實實,一個個都站在海灘的一塊凸出的岩石上,照相機角度下向上,好拍得雙腿修長點。

  並不是一百年前的歷史陳跡呢。在深夜,電視台播放的舊片子裡時時有三十年前的打扮出現。

  忻菊泉長得如何?他英俊嗎,他高大嗎,他大方嗎。

  一切都不重要,至重要的是他愛她。

  我沉醉在三十年前的一段愛情裡。

  要我們這一代的人把初戀情人深深放心中,根本是沒有可能的一件事。咱們已經忘記戀愛,咱們天字第一號口訣是生存,我惆悵的想,時代是真的變了。

  老人家無論撫摸一張椅子,一件女服,都會說,「現在哪裡還有這樣的手工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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