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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頁 亦舒 我們現在的年齡,正是做朋友的年齡。 我這樣的愛蔡小姐,尚且可以與她保持距離。 因為這段距離,人家才不覺得我荒謬。 或者我跑過去跟她說:"我愛你,我愛你。" 我就完了,我會被開除,永遠見不到她。 雖然我的腿細,我的脖子長,但是我的腦子發達。 比起瑪麗,我還的行的。瑪麗實在太離譜。 我會是什麼好對象呢?將來她會笑她自己。 我長得這麼醜,像頭掉毛雞,媽又催我去理髮。 所以我回到學校裡,便去找美美。 她確是很好看,而且倨傲。眼睛很大。 大眼睛是本錢,而且,她臉上沒有小疤。 上地理課時,我把筆記本子傳給她看。 她斜斜的給我一個微笑,這女孩子有天才。 我故意不去看瑪麗,這樣是對她有好處的。 何必對我一個人好呢?她也可以對其它的男孩子好。 我覺得我很成功。 美美有長頭髮,捲曲有致,她是那種天生的女明星胚子。 奇怪的是,她的功課很好,人特別聰明。 凡是這樣的女孩子,天生注定要贏得全世界。 但是她不會贏得我。 她是一瓶藝術插花,蔡小姐是原野。 老天,那分別實在是很大很大的。 美美很漂亮,但是蔡小姐--唉,蔡小姐。 她瘦了一點,我看得出。我每分鐘注意著她。 她的衣服開始漸漸穿得薄了,展示她苗條的身材。 有些男孩子喜歡大胸的女人,我們班上就有幾個。 這一類的男人都有點神經病,我與他們不同。 我喜歡剛剛好的身材。當然像塊燙衣服的板也不好。 反正特別大的胸部引不起我的興趣。 當他們拿著那些裸體照片看的時候,我總是走遠一點。 他們笑我。 我狠狠的說:"誰要是再笑,我就把校長找來搜書包。" "老天,"他們說:"你怎麼了?一點幽默感也沒有。" 我也覺得過份,但是我最近很不能忍受刺激。 我不反對裸女照片,事實上十六歲的男人也不算太小。 以前中國人常常在十六七歲結婚,避免不少麻煩。 我們看看這種圖片,又有什麼關係。 只是我不想看。 我也不覺得到舞廳去有什麼好,對著一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女人,多麼尷尬,不管她美不美麗,我該說寫什麼才好,恐怖。於是其它的男生開始取笑我。 "他喜歡瑪麗。"他們說。 "我的確喜歡瑪麗。"我說。 看見我沒有多大的抗議,他們反而沉默下來。 我又不是那種意淫的老頭子,見到女人手指都會想到那方面去,我是一個正常的小伙子。十六歲。 所以我覺得我不必看裸體圖畫,上舞廳去。 或者是去聽歐,看著歌星的臉蛋在台下發呆。 我不做這些事情。蔡小姐給我的負擔已經夠大了。 他們不知道這個秘密,所以他們不會明白,他們實在不會明白。他們心裡沒有這種享受。 一星期一次,我還是在操場上玩籃球。 但是蔡小姐的車子一共才壞過那麼一次。 一星期只有七天,時間象飛一樣。 然後校長把考試場所與號碼給了我們。 當我接過那個考試場所與號碼的時候,我心裡作悶,幾乎想嘔。 我馬上想到一排排的台椅,一張張的試卷,一個面孔象鍋底的監考,踱來踱去。 監考的老師常常使我神經緊張得要死。 他們一走近我身邊,我一定掉鋼筆掉橡皮。 要不就是明明記得的試題,都忘得一乾二淨。 班主任笑說:"我不是叫你們緊張。但是每天考試之前,要在家裡檢查一切,用具是否準備妥當了?" 這是一種上屠場的感覺,屠夫對小豬們說:"不要吃太多,先洗一個澡,放鬆神經……" 完全一樣。 蔡小姐微笑,她搓了搓雙手,說:"學了那麼多年的功課,就要派上用場了,題目要看仔細,像平時測驗一樣,你們的功課都不錯,我有信心。" 她有信心。 她是頭一次那樣講的教師,她有信心。 而且她的的確確,一點也不緊張,與平時--樣。 我們可以問問題,可以溫習,五年中學的課程,已經告一段落了。我記得我升到中學的那一年,十一歲。我自覺是大人了,神氣呀。然後就巴望可以升二年級,二年級又巴望升三年級,現在畢業了。 我的感覺一點也不好。 瑪麗不與我說話已經有幾個星期。 大家都說美美是導火線,但是我從來沒有約美美。 我只是偶然跟她說說話,這一陣子,誰都沒有空。 我漸漸瘦了下去。我那副尊容,再瘦就跟鬼沒有兩樣了。 媽很擔心。 "是因為考試嗎?"她問。 我點點頭。 "不要擔心,你的功課,是全班之冠。"她說。 "但是全班只有幾十人,參加考試的,有幾十萬學生。" "唉呀,你這樣憂慮下去,吃仙丹都補不回來。" 我鬼鬼祟祟的笑,"但是有幾十萬學生陪我憂慮。" "該死的考試!"母親說。 ' 我笑了,母親們總是這樣,痛恨很多事情,很多東西。 尤其是對她兒子有損害的。 所以母親們都討厭戰爭。 不用說,去打仗的一定是她們的兒子。 母親們總是那樣子,為了很多事情,變得自私起來。 但是我原諒我的媽,她實在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女人。 要做一個十全十美的女人,實在很不容易。 考試終於來了,我變得很沉默。 每天我帶了各樣文具,整整齊齊的坐在小桌子前答問題。 桌子左上角貼著我的號碼。每次我在卷子上也貼上號碼,我覺得真是滑稽,好端端的人變成號碼了。 問題並不太難,只是都太長,答得手都累了。 及格是毫無疑問的,但是我的要求比較嚴格。 瑪麗不小心把筆跌在地上,然後她舉手對監考說,"我的筆摔壞了。"她帶著哭音。 我連忙舉手,"我有一枝新的。"我說。 監考把我的筆看了看,交給瑪麗。 瑪麗很感激,但是她糟蹋了我好幾分鐘,她真是一個麻煩的女孩子,我吃不消她。 考完試,她主動走過來說:"謝謝你。" "不用客氣。" "你救了我。"她說。 "瑪麗,就是答不出問題,一個人也不會死的,你言重了。" "但 是我真有那種要昏過去的感覺,無法抑止。" "我猜我們大家都很為這考試緊張。"我說。 "是的,今天是第三天了。"她說。 "還有四天,是嗎?一共七天。"我說。 "你自從放假以後,沒有與我說過話呢。" 我笑笑,"你不跟我說罷了。"我說。 "謝謝你,那枝筆。"她又提醒了我。 這個時候,瑪麗也換上了夏天校服。 但是天氣有時候會涼,所以她加了一件絨線背心。 她也好像瘦了一點,不知道為什麼,我跟她好像沒有什麼好說了,重輕的句子都不能說,的確很痛苦。 "明天見,"她說。 "喂,"我叫住她,"你有沒有看到蔡小姐?" "沒有,她不監考。"她說。 "為什麼?"我問。 "誰曉得?"瑪麗笑了笑,"也許他們嫌她不夠漂亮。" 我也笑,"這不是沒有可能的事。" "明天見吧。"她傻笑一下。 我笑得比她更傻。我們的誤會冰釋了。 我不願意失去瑪麗這樣的女朋友,但是我也要她明白,我不要她這樣的愛人。聽起來好像很矛盾,其實是百分之一百的事實。 考試完了以後,我們不必再上學了。 可以回學校去看看,走動走動,實則是等發文憑。 最後一天從試場出來,我問瑪麗,"你會不會要跟我去看一場電影?" "我?"她微笑,"你不要休息一下,睡個午覺?" "鬼才睡得著呢。"我說:"你呢?" , "我有點餓,想回家吃東西,放下書本。" "把書裝在我的書包裡,我請你去吃館子,好嗎?" "好的,讓我打個電話回家。"她說。 "這三個月來,你長高了。"我說。 "是嗎?"瑪麗真的在開始成熟。 男人都喜歡比較成熟的女人,毫無疑問。 我們從學校一直散步下去。瑪麗的校服襯衫在陽光下是雪白的。是,我們都年輕。 她轉頭看我,"看哪一場電影?" "先去填飽肚子吧。"我說。 我請她吃很好的法國菜。 "你有沒有去領事館找學校?"瑪麗問我。 "爸已經樣樣準備好了,我不用擔心。"我答。 "媽媽叫我選一間女子大學。"瑪麗說。 "為什麼?"我問。 "這樣她會比較快樂,至少不會有那麼多男人走來走去。" "即使校舍沒有男人,街上還是有的。" "但是媽媽已經滿足了。"瑪麗說。 "真是荒謬,"我笑,"我還希望與你同校呢。" "真的?"瑪麗喜出望外的問:"真的?" "到了外國,只要是認得的人,就行了,那便是美美與你,也會成為知己。"我說。 "為什麼?"瑪麗說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