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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頁 亦舒 我看過很多東西,它們快樂都沒有幫助。 事實上它們使我更不快樂。我為什麼還要看加謬? 詛咒加謬。 照我說,如果我是皇帝,我下令"一二三"大家坐在電視機面前看"歡樂今宵",全國人民都快樂。 加謬。哼! 我中學還沒畢業已經就有這樣的牢騷。加謬。 而我那個同學,還一本正經的指導我"加謬"兩個音法文的正確念法。 算了算了,一輩子也不想再提這個人。 我情願見瑪麗。她令我舒暢。她很簡單。 明白?簡單的人令我舒服,所以我也得簡單起來,去適應別人,大家快樂。 我睡著了。 但是我多惡夢。我在十六歲之前從來沒有噩夢。 這幾天看不見蔡小姐的假期使我驚惶失措。 我把功課表取出來,數地理課剩下的課數。 一星期上五天課,其中四天有地理,星期三連接兩堂。 那意思就是說,一個月上廿堂,還有三個半月的時間,大概有七十二堂課,沒有多少了。 如果要見蔡小姐,也不過七十二次罷了。 我覺得情緒低落得很,一切都很無聊,。十六歲就這樣子,我覺得悲哀。 我幾時到老呢?有人告訴我,這個年紀是苦悶的年紀。 但是我眼裡看見的,苦悶的只有我一個人。 其它的同學都很好。很滿足,很安居樂業。 有人玩一整天的籃球,回家呼呼入睡,一點煩惱也沒有。 有一些人開始到舞廳去跳舞,抽煙喝酒半夜不睡,他們也很好,功課壞在他們來說不算一回事。 也許還有一堆人開始走火入魔,研究人存在的問題,看很多哲學,看那些偉大的作家,他們也開心。 他們都有寄托,只有我是什麼也沒有。 如果不讀書,是否會好一點呢。我小時候,不曉得人竟然可以不唸書,現在可知道七十二行中,可以有七十一行不需要學問。 像這個若力,不見得比誰更悲哀,他有十一個子女,九個幫他賺錢,兩個給他出氣,他呼五喝六,很愉快。全家都沒有文憑,全家都不想東想西。 而看我媽媽,把我養得好好的,將來我一走,她便失去了兒子,也許隔幾年才見得到一次,也許還得久一點。我媽媽沒有那個苦力開心。 他們又說:十幾歲的孩子有時候會情緒低落,等到年紀大了以後,就會安定了。他們把情緒低落看作象出麻疹一樣,一旦痊癒,終身免疫。這是不是可能的事呢?我越來越不相信他們。 他們是大人。 當我到十八歲,我也是個大人。可是我想,這世界上叫我看不順眼的事情,必然一天比一天多。 有一本書叫《紅樓夢》。女人都喜歡它。 不過我覺得這不是一本女人書,這是一本很消極的書。 它說:"一落天賣了三千個假,三年賣不出一個真。" 嘩,算算看,一天賣三千,一年是一百多萬個,三年是三百多四百萬個,可是在那麼多的假當中,還沒有一個真是成交的。天文比率。 我想我不必那麼恐傷。一個人十六歲的痛苦是因為在這種年紀,心裡比較真,等那些真變成假之後。什麼都太平舒暢了。這是《紅樓夢》說的,不是我。 我沒有多大心思看談戀愛的小說,但是這種句子,卻不是錯得很厲害。嗎的沒想到有真實感 的人都這麼樣痛苦。 我忽然手舞足蹈起來。看來我還還是太寂寞。 而事實上,騙了全世界,未必也瞞得了自己。 不過有些人還頂相信自己的謊言,藉以自得其樂。 我原本可以好好按排我的生活,但是我的路好像是注定了,我被逼走在上面。滿腔怨憤,動彈不得。 瑪麗又來了,她說,"我叔叔的朋友有一隻遊艇,你要不要跟他們出去海面上玩玩?" "這麼冷。" "但是今天陽光好,海面上空氣新鮮,去散散心,是多麼好的事,如果你肯去,我也去。" 哪裡的太陽都是一樣的,除非蔡小姐會忽然出現。 "去吧。"瑪麗說。 "去吧。"媽媽也說,"你就要悶出病來了。" "好好好。"我馬上做一個順從的人。 如果我也可以像他們這樣,真的美事一件了。 但是我不像他們,他們也不像我。 我一點事也不可以自主,當我聽他們說的時候,他們都稱讚我,說我乖,當我不聽他們的話,我就不再是一隻綿羊了,我變得很討厭。 所以我今天聽瑪麗與媽媽的話,去遊艇上玩。 雖然我心裡不想玩,但是我必須承認天氣是好的。 那個太陽,真是大大的掛在天空中央,曬得很熱烈。 那只遊艇很大,泊在碼頭邊,一派豪華的樣子。我不太喜歡群體生活,尤其是高攀那些遊艇階級,但瑪麗這樣的高興,我沒有辦法。 上了遊艇,瑪麗找一張帆布椅叫我坐。奇怪的是,天氣不太冷,陽光和煦。 我伸伸懶腰,向瑪麗笑笑。 "是吧?我曉得你應該出來走走的。" 瑪麗很開心,我覺得我也可以輕鬆一下。 在小小的船艙裡,已經有幾個客人在那裡了。 他們在喝東西談笑,瑪麗與她叔叔打了個招呼之後,就一直陪我,她是個好女孩子。 沒到一會兒,船便出發了。我坐在船頭,看看破起的浪花,白色的泡沫一堆堆的擁上來,心裡不知道是憂是喜。看看這些浪花,也不一定過得很好,也不一定有知己,幹嘛我不可以學他們? 我沉默的想,也許因為我是個人吧。 "你要喝東西?"瑪麗問我。 "有沒有冰啤酒?"我問:"謝謝你。" "一定有。"她走下船艙。 沒隔多久她就上來了:"蔡小姐也在這裡,原來叔叔認識她。"瑪麗興奮的說。 我接過了啤酒,"誰?哪個蔡小姐?" "學校裡的蔡小姐,還有誰呢?" "她?在這隻船上?"我的啤酒傾翻了,甲板上都是泡沫。 "你怎麼了?何必怕呢?"瑪麗笑著說:"看,她上來了。" 是的,那的確是蔡小姐,她穿著薄薄的毛衣,薄薄的呢褲,頭髮都藏在一頂帽子下,正在微笑。 瑪麗走過去,"蔡小姐,到這裡來坐。" 忽然之間,我渾身顫抖起來,我緊張得站不起來。 "蔡小姐。"我勉強的叫了她一聲。 "假期,還玩得開心吧?" 瑪麗說:"很好,你呢,蔡小姐?" "我也很好。"她笑笑:"放假難得輕鬆幾天,你們有溫習嗎?" "有一點,"瑪麗說:"有一點。" 我在注意蔡小姐的臉,她是這樣的容光煥發,眼睛嘴唇上都閃著亮光,她太可愛,我低下了頭。 她是瑪麗叔叔的女朋友嗎? "其實我也是朋友叫我來的。"蔡小姐說:"我看是這樣好的天氣,不來是可惜掉了。" "是的。"我也說。 瑪麗說:"蔡小姐,讓我替你去拿一杯橘子汁。" "好的,謝謝你。"蔡小姐說。 瑪麗去了,她跑得那樣開心,完全像個小孩子。 我問蔡小姐,"你為什麼來這裡?你喜歡嗎?" "是的,我喜歡,很多人在一起,比較有意思。"她微笑。 我鼓起勇氣說:"然而瑪麗說你一個人居住,是不是?" "是的。"她說:"居住是一個人好。" 她說這樣的話,令我覺得歡喜,至少蔡小姐不是一個庸俗的人,我很開心。 我用"庸俗"兩個字實在用得太多了,但是你必須明白,世界上的確有這樣的人,而且不少。 "你明白嗎?"蔡小姐間:"你明白我所說的?" "哦,我明白。"我說。 但是瑪麗回來了,她拿著她的橙汁。 這樣短短的幾句交談,已經足夠使我有那種如沐春風的感覺,我很舒服。然後蔡小組跑下船艙去了。 我呆呆的看著那幾級樓梯,我可以跟她下去,但是我沒有那樣做。做得過分畢竟是不好的,我不過是她的學生。 我不過是她的學生,這個分別,實在太大了。 我整天坐在甲板上,但是瑪麗陪我。 近年來,她變成一個耐心的好女孩子。 我真是喜歡她,但是這種喜歡,我很抱歉,不可以與那些感情比。瑪麗是朋友。 "你今天快樂嗎?"她很關心我的快樂。 "是的。"我說"太快樂了。" "我很高興。"她說。 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,"謝謝你。" 後來船登岸了,我們就下船,瑪麗的叔叔講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,我沒有聽進耳朵裡去,我也不生氣。我完全有點飄飄然的感覺,我太開心了。 蔡小姐登上一架小小的車子,她向我們說再見。 蔡小姐擺著手,微笑了一下,那種笑是很自然的,與在課室裡不同,另外有一股味道,好像甜甜的。 "你喜歡她嗎?"瑪麗又間。 "是的。"我說。 "那實在很好,"瑪麗說;"蔡小姐原來跟我叔叔相當熟,我問過叔叔了。"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