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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頁 亦舒 她臉紅了一陣,結結巴巴的。 "我還是回家吧,"她說:"我把代數算出來了。" "是的,你回家去!"我的聲音又提高了。 她臨出門時大聲說:"你的襯衫也很髒。" 我脫了襯衫,瑪麗說的話不足以影響心情。 得到了一個今天這樣的機會,我很高興。 我會換車輪,是的,我會。幸虧我會。 我拍了一下手,笑出來,現在她對我有印象了吧? 媽走過我的房間,她的目光怪異,以為我瘋了。我把所有的功課飛快做好,然後躺在床上想。這種機會可不是天天碰得到的。我發誓。 不過這樣快樂的日子也去了。明天又是明天。 蔡小姐好像忘了車胎事件。一定要原諒她。 她有五六百個學生。先生只得一個蔡小姐。 情形不同。 這一些都是為了蔡小姐。當一個男人為一個女人做這麼多事情的時候,真不簡單。 我這樣愛她。 晚上有時誰不著,我聽見我的心跳出真節奏。 它說:我這樣愛她。我這樣愛她。 心跳個不停,我害了失眠症,這對我的功課有影響。 瑪麗說:"你擔心什麼?你的臉充滿了憂慮。" 情人節就快到了,二月十四日,過新年的時候。 我想就可以去買一張情人卡,我看見過一張寫得很好的,花生史諾比苦著臉說:"沒有你的情人節……"翻過第二頁,它站在雨裡又說:"雨點一直落在我頭上。" 那是一首歌的名字,真該死,這是我喜歡花生的原因。 這該是一張好的卡片。或者我應該隱名寄去。 蔡小姐收到的時候會怎麼想?我不知道。 那麼還有另外一張,也是好的。 史諾比在那裡說:"我想你在國慶日星期日五月日失眠日假日情人日、每一日!" 這真是我要講的,寄給蔡小姐不必多提。 情人節是很有意思的。好過端午節聖誕節。這些節日的慶祝很庸俗,我絕對不是不信上帝,只是笑。 情人節倒不是洋玩意兒,全世界都有情人。 放了學。我在書店裡挑了很多張卡片。 很多都是很好的。蔡小姐有幽默感,她一定欣賞。 一個女人有幽默感,有情趣是很重要的。 蔡小姐的好處,真是不止一點點啊。 我把十二張卡片放在書桌上慢慢瞧。 挑哪-張好呢? 然後我想到那些幼兒園生,偷偷的送一個蘋果給教師,表示愛慕,我也像他們嗎?太難了吧? 於是我把所有的卡片放進抽屜裡去。 挑了那麼久,真是大大的可惜掉了。 那個書店的管理員以為我是神經病,買情人卡一打一打的算,要命。 或者我可以寄一張給瑪麗,瑪麗會開心。 令一個人開心一定是好事,我想做好事。 但是瑪麗會誤會。誤會也好吧。 我在十二張中選了一張說:"你是我的朋友。" 我寫了瑪麗的地址,寫了自己的名字,寄出去了。 沒有人送卡片給我,我痛恨聖誕卡。 我這樣的愛她 (二) 每個人都寄聖誕卡,有些人還不會拼聖誕,有些人又不是教徒,恐怖。沒有人平常寄一張卡說:"謝謝"。沒有人。 人通常都是這樣,看看別人做甚麼,自己也做甚麼。 蔡小姐不是這樣。她穿長褲上課。 她的褲子略寬,真是高雅,當她走動,褲腳略略擺動的時候,她真是性感。 性感不是一堆堆的肉,大胸肥屁股。 性感是蔡小姐雪白的牙齒,束起頭髮的後頸。 性感是她的微笑,天真爛漫,毫無用心。 當她發脾氣敲地球儀的時候,漲紅雙耳,亦是性感。 我是一個男人,雖然十六歲,但知道好歹。 蔡小姐是好的。 最好的。 我真想寄她一張情人卡片。 但是我只是看牢她,眼睛不眨的看牢她。 我是一個懦夫,他但是我如果表達了心意,情形會更糟。 校長會說:"請你另外找一個學校吧,我們此地不歡迎學生愛老師。"那個老太太。 蔡小姐會嚇死。我呢?誰願意在會考的時候轉校。 父母親會趕我離家,我不可以那麼做。 還是做懦夫比較合理一點。爸媽對我不錯。 現在很少家庭批准十六歲的兒子交女朋友。 我的父母是開通的父母,他們很不錯。 爸媽只有我一個孩子,也很用心教育我的。 他們是負責的父母,我也想做負責的兒子。 做人便是這樣,誰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呢? 為這為那,總是犧牲很多的樣子。 跑上去對蔡小姐說"我愛你"會使我快樂。 但是付出的代價格會這麼大,我受不了。 於是我只好挖一個坑把感情理好。 在十六歲便得這樣子,我不覺得人生由於什麼意思。 那種奇異的感覺,有時候會升上來的。 我開始看怪裡怪腔的東西。譬如像這首詞-- "也想不相思,可免相思苦。再三細思量,情願相思苦。"胡適的話。 我曉得多少胡適呢,不太多。除了他的鋼筆字很美。 他的文章我沒有看過。據說中文裡的逗點句號都是他提倡的。 不過這首詩是很好的,至少他一定像我這樣愛過一個人。 他形容得真是非常貼切,我感激他說了我心裡的話。 好的人天下真是很多。我是一個沒有用的人。 但是我愛蔡小姐的時候,我便覺得自己有用。 我能愛。 有些人連愛都不能,那就實在是差勁。 我懷疑我這一輩於是否可以忘記蔡小姐。 或者當我六十歲的時候,我還記得她。 在我記憶中她永遠是這樣年輕,一個地球儀在她桌子上,微笑著。 我會告訴我的孫兒,我曾經這樣愛她。 我更懷疑我是不是還會愛另外一個女人,像我愛她這樣。 大概很難了。 我只有十六歲。我用盡了我所有的愛。 愛會生長嗎?我不知道,一些人說愛是會越長越多的, 一些人說愛像水一樣,有一天會乾涸掉。我不知道。 我是一個經驗不足的毛小於,我懂的實在不多。 不過我想這些大人說的,實在是很有道理。 我的愛情是容易乾涸的那種,毫無疑問。 等我到了三十歲,娶妻生子,我的妻子會抱怨我。 她會整天問:"你怎麼搞的?一點愛情也沒有。" 我會說:"啊,我的愛都給了蔡小姐了。" 我這樣愛她,但是連她叫什麼名字,都不知道。 我連她的照片也沒有。 但是她的樣子深深刻在我的腦子裡。如果她離開學校,為了她,我不會再翻地理課本。 犧牲的代價,不在於得到什麼,而是心裡的滿足。 為了蔡小姐,我肯的。自然這一切都顯得戲劇化,年輕人都太緊張與似是而非,他們說。 但是"他們"過的又是什麼日子。他們連笑都不肯笑,他們早上起來去上班,下了班睡覺,他們馬上連生命也沒有了,還說別人。 由此可知,能夠戲劇化的時候,還是好的。 我有個舅父。媽媽的小弟弟。當他年輕的時候,他也是一個很衝動的傢伙,有一次打籃球輸了,氣得哭起來。不久之前他結了婚。 然後兩年不到,他就老了許多許多。 他有一個兒子,我的表弟,他買給兒子最好的東西,但是他忘了自己。 為了老闆沒有加他的薪水過年,他哭了。 這真令人頹喪,但是我很原諒他。 太早譏笑人是不對的,過了十年,我大概也會像他。 瑪麗有一次笑她的表姐:"廿二歲了,一直嫁不出去,到處送上門給男人。" 我說:"不要笑她,說不定你廿二歲的時候,比她更急,更不擇手段,更可怕。" 瑪麗嘻嘻的笑,"我不會的。" 她有信心,我不怪她,如果女孩子在年輕的時候都沒有信心,怎麼辦呢。瑪麗覺得她很快會嫁出去。 蔡小姐廿多歲了,她還沒有嫁人。 可喜的是,她不是那種飢不擇食型的女人。 或者是死釘型。 或者是垂頭喪氣型。 這三大類的女人都很可怕。假使我是被追求的男人,我會拔腿飛奔,用盡我吃奶的力量逃走。 有些男人逃得不快,他們會反悔一輩子。 蔡小姐是個快樂的女人。她不擔心婚姻。 世界上有那麼多其它的事情,即使一個女人耍擔心嫁人問題,廿四小時內花一小時已經是浪費了。 但是有些女人花一整天來憂心嫁不出去。 那種憂慮掛在她們臉上,顯得很醜。 蔡小姐沒有這種缺點。我這樣愛她。 有一天瑪麗眼紅紅的來看我,又不出聲。 "蔡小姐--" "她怎麼樣?"我瞪大眼睛,很擔心。 "她說我的功課不好,叫我上她家去補習。"瑪麗委委屈屈的說:"同班還有好幾個同學,以後我們每星期六下午都上她家去,我真是不開心。" "不開心?"我問:"我有沒有份?" 瑪麗大叫,"你是全班最優異的呢!" "該死。"我說,"不,"我改口,"真是。" "其實我已經很用功了。"瑪麗訴說。 "每個星期六?"我不厭其煩地問她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