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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頁 亦舒 "我吃一碗。" "如果人家逼你也吃三碗,你多麼痛苦。" 我笑了,"我學了很多,謝謝你。" "其實這一切,你慢慢都會知道的。" "怎樣知道?慢慢從生活裡學習,是嗎?" "是的。" 蔡小姐此刻是一個最好的朋友,她很布耐心。 我看看她漆黑的頭髮,心裡感觸之大,無出其右。 "如果我可以像你這樣,多麼好。"我說。 她搖了搖手,"不要像我,我有什麼好呢?"我怎樣告訴她呢?關於我對她的想法。蔡小姐永遠不會知道她在我的心目中的地位。 我為什麼要告訴她呢?我不會說出來。 "你會繼續升學吧2"她問我。 "是的,我在辦手續。"我答。 "好好的幹。"她說。 "我會的。我可給你寫信嗎?"我問。 "好的,太好了。"她說:"我喜歡看學生的信。" "謝謝你。" "謝我?為什麼?"她笑,"或者隔了許多年,你成了大學教授,可以回來看我。那時候我真正老了,但是你還可以回到這間課室來,坐在原來的位子裡。" 她說得這樣溫情,我的鼻子險些發酸。 這個時候,上課鈴響了,我看著蔡小姐。 這種熟悉的上課鈴,由校役按出來,每天七八次。 "二年級的學生就要來了。"蔡小姐說。 "是的。"我說:"讓我為你服務一次。" 我走到黑板面前,把短粉筆扔掉,從抽屜裡拿出長粉筆,一排地放好。我把毛巾洗乾淨,仔仔細細替她擦好了黑板, 這時候,學生已經魚貫進來了。 我看著蔡小姐,我說:"再見。" "再見。"她說。 我走出她的課室,替她掩上了門。 這樣的事情,我奇怪我是否會再做一次。 我已經夠大了。幾個月後,我會在外國。 我甚至是否會再見到蔡小姐呢。 我的心忽然疼起來。 有人不相信"心疼"這個形容詞,他們福氣很好。 但是每當我想起蔡小姐,我的胸口就牽緊似的。 我叫這種感覺"疼"。它不像刀割,但也夠受的。 我回家。 我覺得我們都長大了。今天我竟這樣鎮靜。 盼望得太久的東西,最好不要得到。 在想像中,它常常是好的,其實並不如此。 事實上生活就是生活,並不是做神仙。 媽媽說:"你今天氣色很好。" "別說這種話,一個人哪裡有甚麼氣色?你那種口氣,像個看相的。"我說。 "你越來越會批評媽媽了。"她笑說。 我也笑。 "瑪麗來了,你們和好如初了嗎?" "我們沒有不和呀。"我說:"你聽誰說的?" "小鬼!別跟媽媽要花樣了,爸有話與你說。" "他下班了沒有?"我問。 "還沒有呢。"她說:"他替你把學校聯絡好了。" "他們收我嗎?"我很緊張,"是好消息?" "要看文憑算學分的。傻瓜,但基本上問題。" "那就行了。不知道為甚麼,最近我覺得爸可怕。" "你爸也說你可怕,那就行了,你們父子思了相互恐懼症,怎麼辦?"媽攤攤手。 "等我走了就沒問題啦,你們又可以去再度蜜月,又可以清清爽爽兩個人,又可以--" "見鬼!" "媽,你短短時間內已經說了兩個'鬼'了。" 媽喜歡我這樣跟她逗著玩,她是樂觀的人。 "但是母親,"我說:"請勿為我去留學而勞師動眾,通知親戚刊登報紙,那真是十分噁心的。這種事情,如果可以避免,我一定留在家裡,沒有甚麼榮耀的。" "你這孩子。" "媽媽。" "但是你怎麼不替我想想,我把你從一個嬰兒帶到今天成人,又有留學的機會,我怎麼能不慶祝一下呢?" 我沉默了,看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想法。 我想起蔡小姐的話,媽媽大概是吃三碗飯的那種人。 我不要勉強她。這是她的快樂,我不應該剝奪她。 "好吧,媽媽,你去請一千個人來替我送行吧。"我說。 "你這孩子。"她開心了,媽臉上掛一個甜蜜的微笑。 於是我發覺這世界上,人可以分為兩種。 一種是專門去遷就人的,一種是享受被遷就。 我想我生下來,就注定要去遷就別人。 想想我得到了些甚麼,我實在已經付出太多。 我委委屈屈的侍奉瑪麗,又為母親忍受很多事情。 這樣的生活,不知道要等幾時才會結束。 也許我會娶到一個老婆,她遷就我。 但是我不會要她那樣做,把喜樂建築在他人痛苦之上,不不,我不會做這種事情。 然後我是開心的,我得到了蔡小姐的瞭解。 這年頭,沒有瞭解是活不下去的。 即使一年只有兩個格蘭姆的瞭解,瞭解還是瞭解。 蔡小姐令我滿足,我得到的溫情,來自她那裡。 媽媽就不是這樣,媽媽是比較自私的。 我的腦海裡有一幅圖畫。 一間大酒家,媽請了好幾桌酒。 周圍有人在打麻將,有人玩撲克,賭聲震天。 而我傻傻的,像個新郎似的坐在那裡接受恭祝,穿了套西裝,像個木頭公仔。 一切因為我要出國留學了。一年有幾百個學生去留學,而我媽偏偏就愛搞這一套。 我想不明白。 她是毫無疑問的一個好女人,但是我想不明白。 我自覺本身相當蠢。我真的很替自己難過。 但是母親的確只有一個孩子,而那是我。 所以讓她去吧,我告訴白己,這也許是她畢生的快樂。 瑪麗說:"你還不去買衣物嗎?" "你們女孩子所知道的,只是穿甚麼衣服。" 瑪麗笑,"一個女人,除了說這些,還可以說甚麼麼呢?一部分人認為女人根本不必發表意見,另外一些人認為女人是永遠錯誤的。" "你是這樣的聰明!"我大聲的說。 瑪麗掩嘴笑,"是的,最聰明的女人,應該裝作什麼都不知道,很蠢的樣子。" "我討厭這種虛偽。" "但是你怎麼知道她是虛偽呢?你根本分別不出來,你還以為她弱質纖纖,虛心問你討教呢,你們男人又是如此粗心,是不是?"瑪麗問。 我呆了一呆,"是的,女人是很有辦法的。不過蔡小姐不是這樣的人,她並不掩飾。" "也許她是,但是你怎樣知道呢?"她反問。 "我看得出。"我辯說:"我有眼睛。" "不不,"雙麗同情的說:"你什麼也看不出來,這年頭,你根本不能相信你的眼暗。" "瑪麗!"我大為震驚,"你是幾時開始喪失你的天真的?" "我學習的,每個人都會遲早學會的。"瑪麗說。 "我不喜歡。"我搖頭,"我喜歡相信人。" "但是你會吃虧,吃了虧會學乖。所謂乖,便是不再信任人,不再天真,不再純潔。" 這個時候,瑪麗坐在窗前,風輕輕的吹她的頭髮。她說這種話,很自然的樣子,娓娓道來,神色自若,我便知道,瑪麗不再是那個臉上長小庖庖、一碰會哭的女孩子了。我失去了一個朋友。 "瑪麗。"我叫她一聲。 她抬起眼來,眼睛裡一點自卑、一點畏怯都沒有。 她是長大了,她與以前完全不同。我低下頭。 我失去很多東西,其中有一些比瑪麗還寶貴。 "你很奇怪,"她微笑,"你還是象孩子-樣。" "是的。" "你還是喜歡蔡小姐,是嗎?"她問。 我一呆,"什麼?"我問:"你說什麼?" "你愛她,不是嗎?"她很鎮靜的問。 我的臉一熱,我的聲音忽然很小很小。 "你怎樣知道的,你幾時知道的?"我問她。 "傻小子,我一開頭就知道了。"她微笑。 我結巴巴的指著瑪麗:"什麼,你--" "是的,你以為你臉上的表情,瞞得了很多人?" 瑪麗斜斜眼的看著我,分明是在嘲笑我。 我的天-- 而我一直以為她是個傻女孩子,啊,我的天! 我到今天實實在在的明白了,凡是以為對方傻的人,自己才是第一流傻子。 我的天,我完全上當了,我真傻。 "我知道你喜歡蔡小姐,但是我替你保守秘密。"瑪麗說。 "你真的沒有告訴過別人?"我問她。 "沒有。"瑪麗說:"我不會的,我處處為你著想。" "謝謝你。"我搖搖頭,"不過現在也沒有關係了,我們都畢業了,而我以為沒有人知道。" 瑪麗微笑,"怎麼會沒有人知道呢?" 我看了她一眼,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。 如果一個很富經驗的人知道我的心事,不稀奇,但是瑪麗,瑪麗也看得出,難道我的臉象本書一樣? 我得好好照一照鏡子才行,研究一下自己。 這件事情真是叫我啼笑皆非。 我猜我不是一個能幹的人,唉。 但是我大笑起來,我忍不住好笑,笑我自己。 瑪麗問:"你不生我的氣嗎?"她看著我。 "怎麼會?你很滑頭啊,看不出來你是那種人,但是你總算替我保守了秘密,是不是?我感激你。"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