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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說完了,他爽爽快快的拿起外套,說了再見,走了。

  阿玉說:「真有男子氣概,話也說得有理。」

  我說:「完全是命令式的,連求婚都是命令。」

  阿玉笑,「他這個人很有意思,很配你。」

  「配我?怕他對女朋友也像開刀。」我說。

  我們兩個人都笑了。

  後來阿玉問:「那麼家傑呢?」

  「他是完了。」我說。

  「完了?」

  「當然完了,我都戴了別人的戒指了,他不完怎麼成?」

  「他要再來找你呢?」

  「他來找我幹麼?我對他有什麼利?」

  「他也喜歡你的。」阿玉說。

  「不外如此,大把的洋婆子在等他呢————不談這些,慢點給人聽了,還以為我吃醋呢,我可不是從一而終的人物,像他這種『男朋友」,我阿瓦多是沒有的,三四十絕少不了,當然是完了。」

  阿玉說;「我的夭,就像一部電影?放映完畢,打出一個『完』字?」

  「你又錯了,阿玉,電影完了,打出的是『再見』。」

  「我說的是外國電影。」阿玉說。

  「那倒對了,」我說:「這根本是外國嘛,在羅馬,得跟羅馬人行事,是不是?」

  阿玉歎口氣,「我總覺得有點兒不,也有點兒是。」

  我說:「我不想這些,我只想明天咖啡的事兒。」

  「你真幸福,阿瓦。」她說。

  「瞧,因為你是玉,玉的煩惱可特別多。」我說。

  我的論文還是停留在第一章。

  只有兩星期便得交初稿了。

  我可不擔心,唉,船到橋洞自然直啊,債多勿愁,蠶多勿癢。

  第二天我簡直沒有心思上課。

  到這個時候,同學教授都發現我手上多了一個鑽戒,都以為我真訂婚了,都來恭喜我,又問我對象是誰,我支支吾吾的,說不出來,他們以為我怕難為情,笑了。

  阿玉在一旁給我老大的白眼。

  我不去睬她。

  放了學,我第一個衝出校門,去看那輛雪鐵籠CX。它端端正正的等在那裡,既無霸道似的,又霸道得不討厭,一部可靠的車,像它的主人。

  KT來替我拉開了車門。

  我運氣還真不錯,總有個人開開車門,聊勝於無,這也算是個不錯的了。

  他向我笑笑,沒說什麼。

  我也向他笑笑,沒說什麼。

  他把我接到他家裡去,照例做了咖啡,還有芝麻麵包呢,這又是我喜歡的意大利羊酷派麥臣芝麻。

  他在放唱片,奧莉薇亞紐頓尊的「假使愛我告訴我,如果不愛讓我跑」,我聽聽就呆了,阿玉那一日,不也是在聽這首歌嗎?

  反正派行,人人都買一張。

  「你喜歡誰?」

  我把頭髮扯起來,做個陰陽怪氣的樣子:「大衛寶兒。」

  他笑著點點頭:「猜也猜得到。」

  「我喜歡他的樣子,歌還是卜狄倫的歌。」

  「你中文好不好?」他擔心的問:「我中文不大好,其他沒問題,卜狄倫的歌隨時可以幾首出來。」

  「不,我中文很壞,我只看紅樓夢。」我坦白的說。

  「恐怕不止吧?」他問。

  「紅樓夢看得好,已經夠了。」我微笑。

  「我中文不好,怎麼辦?你看不看魯迅?」

  「沒關係,我會原諒你的。」我一本正經的說:「我也不會開刀,而且一感冒就會哭。」

  「很好,咱們互相遷就一下。你煮不煮飯?」

  「不煮的。」我說。

  我以前跟家傑也說過不煮的,一個人要維持原則。

  「我也不煮,沒關係,可以用個傭人,我是吃芝麻麵包。」

  「對!」我說:「畢竟吃沒什麼重要。」

  「是,娶老婆又不是娶廚子。」他笑。

  「但是你的咖啡燒得很好。」我說。

  「我會做給你吃。」他說。

  我笑了。

  「你玩網球?打回力球?遠足?」他又問。

  「行一點,我會打彈子,打得不錯。」我誇口,「你呢?」

  「我不行,我妹夫打得好。」

  「你幾兄弟?」我問。

  「妹妹與我。」他問:「你呢?」

  「只有我一個。」

  「太好了,你看,阿瓦,我一看就知道你適合我,根本不必多問。你有沒有同感?」

  我不出聲,他是比家傑好多了,他拿得出條件來。

  我指指那邊廂:「那是你的書房?」

  「是,進來看看。」他說。

  我進去了,照例是很大方的設計,放著許多室內植物,牆上掛著許多照片。

  「美麗的女孩子。」我讚道。

  「我妹妹。」

  「除了我女朋友阿玉,數好最漂亮了。」我細細的看。

  KT點點頭,「我也沒想到有阿玉這麼好看的女孩子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你為什麼不選她呢?」我好奇的問。

  他微笑:「木門對木門,竹門對竹門,我認為你適合我。」

  我瞄他一眼,這是我的羅輯,替他用了,這是我不去追求龍的原因,讓阿玉配龍好了。

  有一張彩色照片,是一個男孩子,坐在一條橫木上,粗布褲,白襯衫,濃眉,挺直的鼻子,薄嘴唇——我呆住了。

  「這是我妹夫,漂不漂亮?」

  「你妹夫?」我瞪大了眼。

  「是呀。」

  「當真?」我轉過身子來。

  「當然真!」KT笑,「妹夫也開得玩笑?」

  「這是龍呀!」我說。

  「是,他名字中是有一個龍字,也只有他配叫龍,像我們,只能用兩個英文字母罷了。」

  龍?

  我太吃驚了,呆在那裡,手拿著照片,動也不會動了。

  我阿瓦一輩子沒碰見過這種事。

  龍?

  「喂喂!」KT在一邊說:「把照片放下來,我知道你喜歡他那一型,可是人家已經結了婚了,咱們關係也非比尋常。」他還開玩笑呢。

  我指著照片問:「他可在英國?」

  KT握住了我的手,微笑道:「在,在英國。怎麼?你想見見他?得問過我呢,我才沒那麼大方。」

  「他結婚多久了?」

  「去年十一月的事,一年稍久一點。」

  「你妹妹呢?」

  「本來也在此地,後來熬不住,回家去了,過年時會來一下,快了——咦,你別問這麼多好不好?」KT說:「我只答應省卻追求過程,我可沒說我不會吃醋啊。」

  「KT!」我哭喪著臉坐下來。

  「什麼事嘛!」他坐在我旁邊。

  「該死了,KT。」我說。

  「噯,你怎麼了,阿瓦?你臉都變色了,你從來不會這樣子,你怎麼了?」他急壞了,「快說,我有藥!」

  我說:「KT,這個龍嘛,是阿玉的男朋友啊!」

  他呆了一呆,「你胡說!」

  我跳起來,「我胡說?」我大著嗓門叫,「我胡說是王八!」

  「我還會認錯人嗎?這人在咱們家串門子已串兩個月了,阿玉從頭到尾的愛上了他,他念的是原子物理,是美國的交換學生,開一輛費拉裡狄若,對不對?愛穿黑色衣服,特別是彼埃卡典設計的,巴利皮鞋,頭髮天然鬈的,是不是?」我聲線越來越高,「這樣的人天下還有兩個不成?我說一句話你都不相信,太可怕了,我們還訂婚呢!我現就走!你們一家子都不是好人!」

  說到後來,我真覺害怕,哭了起來,跳起來奔向大門。

  KT追上來,一把扯住我,把我摔到沙發上去。

  我大叫。

  他用手帕替我擦汗抹眼淚,把我抱得緊緊的。

  「是真的,是真的,」他喃喃的說道:「不管怎麼樣,「我與你是不分開的,可是這事怎麼辦呢?」

  我也問:「怎麼辦呢?」

  「大家靜一靜。」他說:「你坐一下,不准走。」

  他去拿了兩粒小小的淡藍藥丸出來,「一人一粒。」他說。

  「幹麼」我問:「咱們殉情呀』」

  「鎮靜劑,快吃,大家慢慢的說話。」他說。

  他是醫生,我只好聽他的,各人一粒,吃了下肚了。

  「KT。」我問:「怎麼辦呢?」

  「我不知道噯,阿瓦,我真的不知道。我是不會做這種事的,可是龍,龍怎麼會這樣,他難道打算跟玫瑰離婚?」

  「誰是玫瑰?」

  「你別緊張,她是我妹妹。」KT說。

  「啊,對,龍是你妹夫。」我說:「KT,怎麼辦?」

  「你那美麗的女朋友,跟龍的關係怎麼樣?」他問。

  「KT,你要是指肉體關係呢!我打保單都沒有這回事,但凡男女講肉體關係的,要拆開是可以商量的,但是他們完全是純情式的戀愛,我那女朋友阿玉,可是碰不得的,她一碰要碎的。」

  「我明白她那種女孩子。」KT一額角是汗,「我的天,怎麼會出來一塊咸豐年的玉?」

  「KT啊,不如直說了吧。」

  「我跟龍談一談。」他說。

  「你妹妹.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?」

  「就像玫瑰,渾身是刺。」KT瞪著眼攤手。

  「我的媽。」我說:「我嚇死了,KT,你的鎮靜劑不靈用。」

  「我再去取一顆來。」他說:「我也覺得沒效。」

  他又去拿了兩顆來,我們又分吃了。

  「像做噩夢一樣。」我說:「怎麼發生的呢?他為什麼有了老婆還追求別的女孩子?不像是那種人呀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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