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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幸虧拖鞋就在角落,她趿上,也不管醫生是否批准、匆匆離開病房。

  到了街上,也不覺風大,急急截車,奇怪,醫院門口有的是空車,卻沒有一輛停下來,嘉倫燥得不得了,她欲速去速來,免醫生嘮叨。

  幸虧有一輛車子停在她跟前落客,她立刻上車,吩咐司機開到山泉道去。

  司機一日不發開車。

  嘉倫鬆口氣,靠車椅背上閉目養神。

  終於出院了,在醫院裡躺了個多月,厭透厭絕,今日出來鬆口氣,回家看看子女,真開心。

  車子開得飛快,嘉倫睜開雙目,不得了,是朝相反方向呢,怎麼駛往南區?

  「司機司機,」她喊:「我叫你去山泉道。」

  正在這個時候,計程車內無線電話響起來,「山泉道有客電召服務。」

  司機立刻答:「七分鐘就到。」

  他立刻把車子調頭,駛往山泉道。

  嘉倫鬆口氣。

  車子到了家門,嘉倫才驚覺她身邊無錢,「司機,請稍等,我進屋拿給你。」

  可是她一下車,司機就忽忽駛走,到前頭載客,嘉倫叫都叫不停他,只得作罷,這是她平生頭一次搭免費車。

  她趕乘電梯到了家門,身上還穿著醫院裡的袍子,想按鈴,剛巧菲律賓工人開門出來,鼓著嘴咕噥:「今天是星期天假期,我是看太太份上,才留下補工,老人有什麼資格責備我?我不幹了。」

  嘉倫既好氣又好笑,叫住她:「安娜,有話慢慢說,你到什麼地方去?」

  那個叫安娜的女僕聽若不聞,轉頭就走。

  嘉倫心想,且不忙同她分辯,還是先進去看看孩子。

  她閃進屋內。

  一看,不禁呵呀一聲。

  天,亂成這樣,兩個大孩子的衣物一天一地,統統丟在沙發上,廚房堆滿髒盤碗與嬰兒的奶瓶,老太太在孩子床上盹著了,寶寶在床上踢足,小臉骯髒,似有一兩日沒洗似的。

  嘉倫既好氣又好笑,這個家,沒了主婦行嗎?似劫後餘生。

  不過,她內心惻然,要是真的一病不起,也只得隨他們自生自滅了,此刻幸虧仍存一口氣。

  要在最快時間內將這個家恢復原狀。

  嘉倫最喜歡做家務,出一身汗,看到窗明幾靜,一塵不染,百分百值得。

  今日需輕手輕腳,不要把老太太吵醒。

  這些日子,勞駕她了,嘉倫有一絲歉意。

  她自寶寶開始。

  嘉倫拍拍手喚小女兒:「囡囡,囡囡,媽媽回來了。」

  嬰兒抬起頭,凝視,像是聽見熟悉的聲音。

  嘉倫看到那紅紅小蘋果似面孔,落下淚來,「囡囡,媽媽回來了,讓媽媽抱抱你。」

  嬰兒認出母親聲音,手舞足蹈,嘴裡波波作聲,忽然喊「媽媽媽媽,姆媽。」

  嘉倫感動得心酸,「呵,寶寶終於會叫媽媽了。」

  一把抱在懷中,緊緊貼著嬰兒面孔。

  她替嬰兒洗澡,換衣服,一併連床單被子統統丟洗衣機裡,換過新淨的,餵了水,哄她入睡。

  然後到主臥室去清理浴間及衣物,一邊抱怨女僕工夫不周到。

  衣物洗淨隨即晾出。

  奇怪,今日不費吹灰之力便做妥這些工夫,往日卻需忙得臉紅耳赤。

  嘉倫聽見老太太在房中問出來:「是你嗎,安娜?」

  嘉倫暗笑,安娜早叫她氣走了,這不是安娜,這是王家不支薪酬、永不休假,永不言倦的家庭奴隸──孩子們的媽媽。

  嘉倫把小寶背在背上,到廚房打點一切。

  平時她雖有工作,假期一定為家人服務。

  兩個大孩子不在家,必然是出去玩了,嘉倫想,男孩就是男孩,媽媽病了這些日子仍然漫不經意,還好她鼓起勇氣作最後努力,終於養了小寶。

  母女是可以相依為命的。

  想到這裡,嘉倫一陣溫暖,深覺上天待她不薄。

  她最後的工作是把大兒小兒的球鞋洗淨,還有,丈夫穿過的西裝也要掛好。

  公寓終於回復舊觀。

  往日這一筆家務需做上三四小時,今日一蹴即成,如有神助,嘉倫摸摸自己面孔,莫非身體大好,已經恢復健康?

  她做一杯茶,坐下休息。

  小寶在她背上蠕動,她反手去拍拍孩子。

  往日她對婆婆頗有成見,這個多月來卻全盤改觀,患難見真情,除了這位老人家,還有誰肯拔刀相助?

  一家人始終是一家人,出院後不如乾脆把她接來一塊住。

  王老太咳嗽頻頻:「誰,誰在外頭用吸塵機?」

  嘉倫不得不揚聲,「媽,是我,我回來了。」

  沒有回答。

  老太太一定非常疲倦,不然總會問一聲:你怎麼不叫申明去接你?或是,你的病好了嗎?

  嘉倫也不知為什麼沒叫申明接她,只想在第一時間趕回家來。

  這是她十年來努力建立的家。

  真捨不得這個家,在醫院裡這些日子,時時刻刻想返來,關嘉倫克勤克儉,任勞任怨,真是個好妻子好母親,這個家是她的一切。

  今日能夠回來再為家人服務,嘉倫開心得不得了。

  正在這個時候,她聽見門外有響聲。

  定是孩子們回來了。

  嘉倫忽然想在暗裡觀察兩個兒子的動靜。

  她輕輕把寶寶放回小床上,走到客廳一個角落坐下,讓高背安樂椅擋住了她的身軀。

  大弟掏鎖匙開門進屋。

  嘉倫有點心酸,父母疏忽照顧,孩子便長大得特別快,母親住院月餘,他們居然已學會用鎖匙出入。

  小兄弟進得門來,輕輕對話。

  只聽得老大對老二說:「別哭了,爸爸說給奶奶看見不好。」

  小弟仍哭泣,「我要媽媽,我要媽媽。」

  嘉倫幾乎想馬上撲出來。

  「坐下來,別吵,聽我講。」語氣似小大人。

  老大把弟弟按在椅子裡。

  他輕輕拍弟弟的背脊,「爸爸說,媽媽可能不回來了。」

  弟弟哭得更厲害,抽搐不已。

  那小哥哥也忍不住流淚。

  嘉倫自暗角落站起來,「誰說媽媽不回來,媽媽不是在這裡嗎,快到媽媽懷裡來。」

  兩個孩子卻沒聽到她的聲音,他倆摟作一團。

  嘉倫錯愕,踏前一步,「弟弟,媽媽在這裡。」

  正在這個時候,王老太終於起來了,她蹣跚地自房內出來.在嘉倫身邊經過,卻看不見她,問兩個孫子:「你們的爸爸呢?」

  嘉倫呆住了。

  他們聽不見她的聲音,也看不見她人,怎麼會?

  嘉倫混身涼颼颼,看看他們三人表清,亦不似惡作劇開玩笑,那麼說來,她竟是個不存在的透明人。

  只聽得弟弟對祖母說:「爸仍在醫院裡。」

  王老大歎口氣,「媽媽呢?」

  「媽媽在深切治療室,張醫生說她血液受到感染,現用新藥,但是反應欠佳,恐怕──」弟弟撲到祖母懷中。

  王老太喃喃說:「苦命的孩子。」落下淚來。

  嘉倫握著拳頭,「我在這裡,媽媽,我在這裡,你們為什麼不睬我?」

  王老太說:「肚子餓了吧,我給你們下個面,那可惡的女傭──」她抬起頭來,愣住,「咦,安娜回來了?你們看,地方收拾得一塵不染,衣服統統洗出掛好。」

  弟弟不理這些,「媽媽,媽媽。」仍然哭叫。

  最驚恐的是嘉倫。

  她一步一步退到嬰兒房,怕得說不出話來,他們不覺得她的存在!

  啊,嘉倫到這個時候才突然抬起頭來,莫非她已經死了。

  她掩住嘴,莫非這是她最後一次回家?

  她連忙轉身,凝視床上的嬰兒,「寶寶,寶寶,媽媽對不起你,媽媽走得太早。」

  她溫柔地撫摸女兒小臉,那幼兒又笑了起來,啊媽媽不能看到你上學,媽媽不能做你戀愛顧問,媽媽不能與你逛公司挑選漂亮衣裳,媽媽沒有機會做外婆了。

  剎那間嘉倫淚如雨下。

  這時王老太進來,對嬰兒說:「乖、乖,祖母抱抱。」吃力地抱起嬰兒。

  可是寶寶雙目凝視母親,小小手指著嘉倫,「媽媽媽媽。」

  嘉倫這才發覺,寶寶是唯一看得到她的人。

  王老大悲傷地對幼兒說:「你也掛住媽媽?唉,媽媽在醫院裡,聽不到你的呼喚了。」

  嘉倫心如刀割。

  她依依不捨看女兒最後一眼,回到客廳,正想安慰兩個兒子,忽然聽見耳畔有巨靈似聲音叫:「關嘉倫,回來,關嘉倫,回來!」

  嘉倫不甘心,但此刻她已經鎮定下來,連忙趕至兒子書桌前,抓起一枝筆就寫:媽媽愛你們,勤力讀書,吃多些,睡好些,就是孝順媽媽。

  耳畔的聲音更大了:「關嘉倫,你聽不聽得見?醒來,醒來。」

  嘉倫扔下筆,大聲叫:「弟弟,弟弟。」

  弟弟抬起頭,「我好像聽見媽媽叫我。」

  王老太說:「你瞧,這折衣服的手勢多像你媽媽。」

  嘉倫覺得不妥,她身不由主地昏沉過去,終於要離開這個世界了,不過,臨去之前,終於回家一趟,不枉此生。

  呵上主,關嘉倫不是貪生怕死,關嘉倫只是放不下孩子們。

  嘉倫歇力想睜開眼睛再看孩子們一眼,心中暗歎世上母親均太癡心,但已經乏力,眼前一黑,她覺得身軀似一縷煙似飄向太虛幻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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