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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智雄坐下來。用手按著頭。

  「怎麼了,」家活抬起頭。「不舒服?」

  「這一陣子一直頭痛。」

  「看過醫生沒有?」

  「素描打出來,沒有事。」

  「那一定是勞累,提神劑吃多了,透支過度,可能會頭痛。」

  智雄微笑,「明年也許是結婚好日子。」

  家活也笑,「是嗎,明年,誰,同誰?」

  「我們呀。」。

  「智雄,我去驗過心智,檢查報告認為我目前心智未狗成熟,不批准我結婚。」

  「那已是去年的事了。」

  「真氣結,據母親說,從前,只要男女雙方願意,就可以舉行婚禮。」

  「所以那時的離婚率高企,現在政府規定經過測試,願意真誠相守,經得起考驗,才能結合。」

  「遲些我再去考一次。」

  「打扮成熟一點,別老與主考官絆嘴,及格率會高得多。」

  家活說:「那主考電腦討厭無比。」

  智雄笑,「他們說生育試電腦才可憎呢,一共覆核五百多條問題,不及格者別想生兒育女。」

  「這我倒贊成,畢竟牽涉到小生命的幸福。」

  「DELTA四五一七九及OMEGA六三三結婚三年還沒有獲准生孩子。」

  「他們兩個都吸煙,又愛吵嘴。」

  「政府太嚴格了一點。」

  家活說:「以前,管制槍械也被指嚴厲。」

  「家活,過幾天再去考一次,及格了就結婚。」

  智雄早已及格,就是等家活。

  家活不開心了,「煩死人。」

  智雄安慰她半晌,才哄得她歡喜起來。

  男女關係始終一成不變,女孩子仍然小心眼,驕縱,需要男伴呵護。

  他們在家裡聽音樂看電影,消磨大半天。

  第二天,家活去報名考試。

  接待處大堂的電腦有她的記錄。

  「BETA二五九0八七二五,你去年不及格。」

  家活沒好氣地回答:「今年,我已有進步。」

  「我們很快就會知道。」

  語氣有點揶揄,不過,家活不出聲。

  她走進密室應試。

  主考電腦說:「請坐。」電眼上下觀察她。

  題目打出來,家活發覺問題已全部換過。

  她小心翼翼作答,有些問題十分刁鑽,像「婚後可願意共享收入」,如果不誠實?測謊機會立刻發現,把考生即時攆出去、六個月內不准重考。

  一百題全部做妥,家活已經汗流浹背。

  電腦一分鐘就計出總分。

  「你做得不錯。」

  家活心裡充滿希望。

  「但是,還是欠十分。」

  「甚麼!」家活跳起來。

  「請你鎮定冷靜一點。」

  「次次不及格,人家怎樣結婚?」

  「請你坐下來。」

  「我不服,上次大十五分,這次又欠十分,錯在甚麼地方?」

  「你如果想知道,請到鄰室,自然會有導師向你解釋清楚。」

  「你故意刁難,你不歡喜我。」

  「這完全是偏見,電腦公正嚴明。」

  家活只得走到鄰室。

  她重重坐下來,「不服,上訴。」

  電腦說話了.「自我這樣膨脹,試問怎麼會是個好伴侶。」

  家活賭氣,「我的結婚對像不介意。」

  「相信我,日子久了,他會不舒服。」

  「這是他同我之間的事。」

  「不,這有關整個社會風氣結構,人人哭哭啼啼嚷離婚,彼此控訴推卸責任,怎樣給下代一個好榜樣?」

  「我問題其麼地方回答得不好?」

  「是你態度問題,回去,反省,三個月後再來。」

  總算比上次好,上次要九個月才能復考。

  家活聲音低下去,她忽然對電腦訴衷情.「我是真的喜歡他。」

  「當其時,人人都那麼說。」

  家活百般不願意地退出。

  她身上的無線電話忽然波波聲響起來,母親焦急的面孔在手錶般大小螢幕上出現,「家活,智雄在辦公室忽然倒下來,已經送進西奈山醫院,你快趕去看他。」

  家活一顆心像是從胸膛裡跳出來,她立刻駕車往醫院方向趕去。

  一連沖了兩個紅燈,都被記錄在案,停好車,她飛奔進急症室。

  在門口報上智雄身份證明號碼,有聲音說:「二樓第三七二號房,醫生在等你。」

  她見到醫生。

  醫生說:「請問小姐,你是他甚麼人?」

  「未婚妻。」

  「他沒有父母。」

  「他在兒童院長大。」

  「病人頭椎第一節底下有一枚惡性腫瘤,已長得鴿蛋大小,一直沒有發現處理,現在壓住中樞神經,會導致他半身癱瘓。」

  這一驚非同小可,「醫生,幾時做手術?」

  「那個位置纏住神經,不能做手術。」

  家活一呆,「現在是其麼年代,有甚麼不能醫治?幾乎連人頭都可以更換。」

  醫生苦笑,「你把我們的能力估計得太高了,醫學仍在探索階段,他這個症,只能用新藥控制。」

  「他自己怎麼說?」

  「他十分氣餒。」

  家活落下淚來,可憐的智雄。

  「這位小姐,病人需要你的鼓勵,你可不能帶頭放棄。」

  家活無助地看看醫生。

  「用藥這個多月裡,他身體會受到極大煎熬,是考驗意旨力的時候,希望你守在他身邊。」

  家活只得點頭。

  「現在,你可以進去看他。」

  家活穿上白袍戴好口罩走進病房。

  智雄看見她,反而別轉了頭。

  她過去握住他冰冷的手,「智雄──」還未開口,聲音已經哽咽。

  「你走吧。」

  家活震動,「你說其麼?」

  「醫生說是不治之症。」

  「醫生才沒那樣說過,新藥會治好身體。」

  「半身癱瘓,人還有甚麼用?」

  「智雄,你平日的樂觀與信心呢?病人的意旨力最重要,我會在你身邊支持你。」

  「不,你走吧,我不想你看到我成為廢人,家活,你有大好前途,不必為我犧牲。」

  家活平日的驕縱忽然都收起來,她平靜地說「我甚麼地方都不去,我幫你一起過渡這段日子,我相信你會好轉。」

  智雄不出聲。

  過一會,家活才知道他哭了。

  「我會天天來看你,你不是說你一直想讀漫長的『戰爭與和平』而提不起勇氣抽不出時間嗎,我明天把這本書帶來,我讀,你聽。」

 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,但是,智雄仍然不肯看她。

  接著,家活回家,打算同公司告假。

  母親問她「智雄怎麼樣?」

  家活向母親匯報。

  母親沉重地問.「他叫你離開他?」

  「我不會那樣做。」

  「家活,他不一定醫得好。」

  家活心如刀割。低下頭來。

  「他叫你走。你就走吧。」

  家活流淚,「不不,他是孤兒,他唯一的親人是我,這種時刻,我不在他身邊,他就慘了。」

  「你又不是醫生。」

  「媽媽,請別阻止我。」

  「家活,你也自小沒有父親,我希望你找個家族人多的對象,那樣,可以照顧你。」

  「媽媽,請支持我。」

  母親歎口氣,不出聲。

  片刻,她說.「來,家活,我教你做傳統雞湯給智雄帶去,病人喝了最有益。」

  「謝謝母親。」

  家活抬起頭來。

  她隨即搜集了勇氣。決定照顧智雄。

  醫生讓智雄取了藥,他可以回家。

  家活搬去與他同住。

  醫生對家活警告.「他會相當痛苦。」

  家活點頭,「我明白。」

  醫生太過輕描淡寫了。

  智雄對藥物有強烈反應,身體受到極大折磨,心情壞透,脾氣暴躁。

  家活一一沉著應付過去,天天守候在他身旁。

  智雄說.「辛苦你了。」

  家活搖搖頭。

  「你瘦了。」

  「醫生說腫瘤已經萎縮,成績不錯。」

  智雄取出一隻小小手錶似儀器,「戴上它。」

  「這是甚麼?咦,這是時間壓縮器。」

  「不錯,家活,按一下鈕,你便可以安然跳過一段難熬的時間,醒來的時候,或許我已痊癒,或許我已辭世。你不必為難。」

  「這是基麼話。」家活氣結拒絕,「叫我縮短壽命,我才不幹。」

  「我不想你受煎熬。」

  「我心甘情願在你身邊支持你,我不想走開,我覺得這段日子十分寶貴。使我學會珍惜平日疏忽了的人與事,媽媽說我忽然沉著懂事。」

  智雄不出聲。

  「放心。智雄,我知道自己在做基麼?」

  她走到窗口,把那只刪除痛苦時光的儀表用力摔出去,不知落到甚麼地方。

  她拍拍手,「去了大西洋。」她笑。

  智雄握住她的手,忽然哽咽。

  家活說.「快來唱我拿手的招牌清雞湯,只沽一味,百飲不厭。」

  一個月過去了,新藥效果沒有預期中好,智雄的意旨力又遭到挫折。

  已經清瘦的家活卻堅持陪伴未婚夫,她也經歷了一生中最大的難關。

  在這段日子裡,她幾乎沒有自己髮型、衣著,都做到最簡單,方便打理,一切為了智雄,「戰爭與和平」早讀完,現在讀「白癡」及「牛虻」,每天又學做清淡小菜給他吃,即使是一鍋白粥,也用日本米及瑤柱細細熬出來。

  她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,而且,越來越堅毅,一日比一日樂觀。

  連親友都感動了。

  「智雄一定會痊癒,上天不會辜負家活。」

  「科學再進步,我們還是感情動物,需要伴侶呵護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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