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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頁 亦舒 「你這人!」妹妹老話一句。 這樣才有意思,慢慢來。 媽媽卻被感動,她贊成的說:「以前咱們也是一這樣子。」 「以前,以前才刺激呢,」妹妹呶呶嘴,「一見面就進洞房,盲婚。」 我笑。 「可是後來文明結婚,」媽媽說:「男女也見面的。」 「是嗎?還不是表哥表妹,自小一起長大,一點新奇也沒有,所以感情似溫吞水。」 媽媽瞪妹妹一眼,「你打算怎麼樣?莫不是乾柴烈火,統統一起來?」 我大笑。 「我情願現在的男女都像沈小姐與你哥哥,斯斯文文,那我們大人也可以鬆口氣。有時候在公共交通工具看見那些慾火焚身的少男少女,扭在一起哼哼唧唧,哎呀!真受不了。」 「媽媽是老古董,不過時下年輕人的姿態也甚為難看,怪不得她眼痛。」 所以,貓型人對於重整道德,亦有貢獻。 我們真的不大拉手。 沈瑛喜歡把手插在口袋裡。 我也是。 有時候我們會繞一下手臂,把自己的手插在自己的口袋中,我們的衣服,包括外套與褲子,都有口袋。 就在這段時間內,我拿到碩士學位,申請到念博士,而沈瑛也開始她第二年的功課。 她寫論文並不緊張,第一年進行得很好。貓型人通常努力讀書,因為夠耐力,有長心。 我偷偷的問她:「沈瑛,結婚需要很多錢嗎?」 她看我一眼,「不見得吧,結婚又不是請客吃飯。」 「那為什麼有人大宴親朋?」 「有些喜歡熱鬧。」她微笑。 「你喜歡嗎?」 她搖搖頭,我得其所哉。 「你父母呢?」 她亦搖搖頭。 「那麼,有什麼條件才可結婚呢?」 「經濟獨立成熟,性格自立成熟。」 「你覺得我怎麼樣?」 她很鎮靜,看我一眼,說道:「差一點點,過一兩年就堪稱有十足的條件了。」 我說:「畢了業,我會找一份很穩定的工作做。但我不會發財。也許可以買一輛平治,但不是勞斯萊斯,可以擁有五百平方米的公寓,但不是白色的濱海別墅,你說如何?」 「可以了。」她仍然微笑,但有些喜氣洋洋的。 「那麼,我的心就安樂了。」 我並沒有說為什麼我的心會安樂,想來她是明白的。我有一絲心急,還要等一年多哪,真是生平第一次心急,以往什麼事都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,沒有什麼了不起,我總是眉毛都不挑一挑,但這一次,我的心就躁了。 沈瑛真是聰明女,她大約是看出我的心事,她握住我的手搖一搖。 「不要急。」她說。 我原是怕她急,所以自己才急,女孩子的青春有限,怎麼可以一年兩年這樣等下去,如今見她反而勸我不要急,我鬆一口氣,所以也不急了。 她輕輕說:「我還要一年才可以讀完碩士。」 我感激地將她的手貼在面孔邊,良久良久。 她的手不冷不熱,如一塊象牙,貼在面孔上,非常舒服。 我知道在人生道路上,我不再會寂寞。 那日回家,我蜷縮在床上,偷偷哭了一場。 有時候太關心了,也會哭起來。 第二天,看到沈瑛,她眼泡腫腫的。 我訝異,「眼睛怎麼了?」 她羞澀的說:「昨日哭了一夜。」 「為什麼?」我問。莫非同我一樣。 她答:「世上最難找的是終身伴侶,如今不花吹灰之力找到,太高興,忍不住哭泣起來。」 我說:「我也一樣。」 她向我看來,我忽然擁抱她。 妹妹說:「到現在可以帶她回來了吧?」 「可以了。」我說:「媽媽,我明天叫沈瑛來吃飯。」 「要準備什麼菜?」 「什麼菜都可以。」 沈瑛來了,穿著一件松身的旗袍,媽媽一眼就喜歡她。我們這頓飯吃得很愉快。 事後妹妹說:「真令人讚歎,想不出有什麼衣服見伯母會得好過她那件旗袍,端莊美麗兼有,不得了。」 我笑,「那麼輪到你去見伯母的時候,你也做一件那樣的旗袍吧。」 「我一定會得請教沈小姐。」 妹妹問:「媽媽,有沒有發覺他們兩個人的面孔很像,都是圓圓扁扁的。」 媽媽笑,「人家沈小姐的鼻粱高多了。」 一家人都開心。 媽媽又補了句:「像小魯子這樣子戀愛,用心又用腦,多好,既甜蜜又開心,又不叫家長擔憂。」 有些人不這樣,有些人愛得欲仙欲死,像做一台京戲,喧鬧不堪,一下子離,一下子合,一下子愛,一下子恨。 我們不同,我們的戀愛是寧靜的理智的,光明的。 也許我們太幸運,也許不是每個人的戀愛都可以像我這般不勞而獲。 「不過,」妹妹說:「像貓一樣,哥哥看中了獵物,絕不放鬆。」 獵物?不是這樣的。 唉,怎麼樣才說得清楚呢,那一日,到學校,第一眼看到沈瑛,就知道她是我同道中人。 我是先天性的貓型人。 而她,相信是後天性的,我沒有問。 母親 隨尹文英到她家去。 初秋,天氣還很悶熱,尹家客廳並沒有設冷氣機,我情不自禁用筆記本子朝身上扇了兩扇。 因覺得不禮貌,一見有人出來,馬上停止這個動作。 來人是文英的母親,一個很普通的中年婦女,穿著家常便服,滿面堆笑。 「是顧小姐吧?文英時常說起你,請坐請坐。」 我沒想到她那麼客氣,連忙謙遜了幾句。 文英早已上去拉住她母親的手,說長道短,有訴不完的哀情似的,把芝麻綠豆的事都取出說一番,津津有味。 她母親連忙取出各式點心,招待我們。 文英的注意力移到吃的方面上去,批評她母親的小籠包太大,蒸餃的餡不夠多等等,嬉皮笑臉。 她母親一一駁斥,與她團在一起,我從沒見過氣氛這麼融洽的家庭,不禁看得呆了。 尹伯母一邊笑一邊說:「真叫顧小姐見笑,顧小姐沒見過這種潑皮吧,像什麼話呢,十八歲的大姑娘了,還似小孩子一樣。」 尹文英摸她媽媽的鬢角,說:「媽,有白頭髮,我來替你拔掉。」 「別亂動,整頭頭髮都叫你拔光了,」尹伯母笑,「有客人在,你還這麼潑皮。」 文英格格的笑,「顧淦是老同學,算什麼?」 「顧小姐還是第一次來我們這裡呢。」 「不妨,伯母,」我笑說:「文英在校裡有個綽號叫無時停,我們早已習慣了。」 尹伯母大笑,「文英,你看你多丟人。」 文英還不肯罷休,不住的推拿她母親。 尹伯母忽然說:「不好,什麼東西燒焦了?」連忙丟開我們跑到廚房去。 我羨慕地看著她的的背影。 「有這樣一個媽媽真福氣。」我說。 「顧淦,你真客氣,你自己的母親是大名鼎鼎的外科醫生,怎麼會羨慕起我們來?」 「不同的,」我衝口而出,「是完全不同的。」 「當然不同,我母親太平凡了。」 我說:「或許你願意到我家來,看看我母親?」 「真的,顧淦,認識你這麼久,怎麼攪的,你不到朋友家,也沒聽說有誰去過你的家,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」 我笑,「現在我不是來了,又不請你做客人了?急什麼?」 尹文英笑。 「聽說伯母長得很漂亮。」 「是的,」我說:「公認的漂亮,開醫學會議時,其他的醫生以為她是誰帶來的女書記,可幸她流露著高貴的神情,傾倒過不少人呢。」 「她同你說的?」文英很感興趣。 「不是,她那裡說這些,是我姑姑同我說的。」 「我一定來拜訪她。」文英很興奮,「我最崇拜這種能幹的媽媽。」 我張口欲說話,終於忍住,改口說:「不知你見不見得到她,她很忙。」 「聽說你是奶媽帶的?」文英問。 「是,奶媽去年過身,哭得我。」 「是,那一陣你心情不好,誰都看得出來。」 我歎一口氣,把頭伏在手臂上。 文英說:「你的生活最叫同學羨慕了。」 「我?」我笑,「文英,我才羨慕你呢。」 尹伯母自廚房探頭出來,「顧小姐留在我們這裡吃晚飯好不好?」 我遲疑一下。 文英問:「有什麼菜式,說來聽聽,好待顧淦她食指大動。」 「這小孩,什麼菜,不過是家常小菜罷了,有只紅燒黃魚,還有筍片雞湯。」 嘩。我嚮往地使勁地點起頭來,「好,好。」 文英笑我,「這只饞嘴貓。」 伯母說:「文英,顧小姐這麼可愛,真是益友。」 文英又說:「看,有人欣賞你的小菜,你就樂得飛飛的。」 我無話可說。這才是一幅天倫圖。 那像我,十天有九天半見不到自己的母親。 不但難得見面,而且怕她。 小時候才兩三歲時,奶媽給只奶嘴我吸在嘴裡,一不巧給母親看見,她便指牢我說:「吐出來。」 聲音不怎麼大,我當時還很小,不知恁地,也察覺她聲音中的權威,乖乖吐出的嘴,後來,據奶媽說,我哭了一整夜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