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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頁 亦舒 「惡性循環。」我們很久沒有這樣好好的說話了,「這樣吧,我先戒酒。」 「你少喝點。已經是哈利路亞了。」 「我會戒得掉。」 「我可不曉得是否可以天天回來。」 「不要緊,我會一邊打毛衣一邊等你回來。」我誇張的說。 信華大笑起來。 我們夫妻倆很久沒有這樣融洽的說話了。 「我盡我的力。」我說。 他也說:「我也盡我的力。」 至少我們雙方在這一刻是有誠意的,很多人口中的愛情,也不過如此。 「你今晚是不用睡了?」他問我。 「你呢?」 「我累,明天一大早要開董事會。」 「我們的生活方式永遠不協調。」我歎口氣,「不要緊,明天晚上我等你回來。」 「好,八點鐘。主婦,晚餐看你的了。」他拍拍我背部,打個呵欠。 輪到我一個人在客廳干坐。日夜顛倒,我一定要改過來。不為了信華,也為了自己。 捱過今天,明天白天死撐著,就可以把生活恢復正常。到了晚上還不累個半死,自己睡得著。 我取過武俠小說看。 做了一百樣事,才捱到天亮。 那日早上,信華看到我,一呆,「怎麼,你是認真的?」 我勉強笑道:「陪你吃早餐。」 想喝酒。 女傭見到我那麼早,也大吃一驚。 我送信華出門上班。「記得今晚的約會。」我說。 「做個鴨片湯,」他笑,「好久沒吃鴨子。」 「遵命。」 女傭看得呆了,我們夫妻倆少有見面的機會。 我渴睡,勉強換上衣服,跟她去買菜。 陽光很刺眼,我有種吸血殭屍被人在日頭底下抓住的感覺。 菜市場中擠滿人,主婦與菜販互相吆喝著,我覺得自己荒謬,怎麼,真打算改過自新?也不必太過火吧。但我的確想看看清晨的一切。 我的腳有點軟,心跳加速,我知道,肚子裡的酒蟲需要安慰。好不容易挽著菜籃回到家中,我搶先斟一杯冰凍白酒喝。 解嘲的跟自己說,戒酒跟羅馬一樣,不是一天可以完成的。 我倦得不得了,但明知倒頭一睡,晚上一定又起不來。十個鬧鐘也不管用。 我支撐著,中午吃了一碗雞湯麵。 蔣光明又來了。 剛在我要改過自新的時候,碰上這傢伙,真倒霉。 「怎麼?」他說:「你這只晝伏夜出的蝙蝠,還沒睡嗎?」 「回去吧,我不會開門給你。」 「就算你丈夫看見,正如你說,我只是個小朋友。」 的確是。我打開門,也許有他陪我說了話,我的雙眼可以睜得開來。 「你想說什麼?」 「我們或者可以做個朋友──咦,你還在喝。」 「是的,還在喝,也許永遠戒不掉,不過白酒總沒有伏特加凶。」我嘲弄的說。 我與他在露台上坐下。 我要熟習陽光。 「你同徐先生,怎麼會攪成這樣?」 「呈強,雙方要逞強。」我說:「他有『應酬』,拋下我,我就借酒澆愁,打他入冷官,於是他更不回家,我也成了酒鬼……」 「沒救了?」 「今天是一個新開始。我等他回家來晚飯。」 「他會回來嗎?我打聽過,他是著名的花花公子。」年輕人撥我冷水。 我微笑,「即使我們離婚,你有什麼好處?」 「再到天鵝酒吧去等你,」他很坦白,「再續前緣。」 「天鵝酒吧的怨婦,要多少有多少,穿金戴銀,全部喝得昏昏迷迷,像你這麼漂亮的小伙子,愛挑誰就挑誰。」 他說:「哈!承認去過天鵝酒吧了?」 「我沒有去過,」我狡猾的說:「我只是聽說過有這麼一個地方。」 他作一個「拿你沒法子」的表情。 「你不用上班?」 「午飯時候。」他說。 「年紀輕輕就做事了?」 「在父親的洋行裡。」 「啊,」我點點頭,「有來頭。」 他側側頭,「你不醉的時候,亦另有一股味道。」 我笑了。 我泡了一壺黑咖啡提神。 「怎麼,真的從頭開始?」他問。 我點點頭。 「只怕你肯他不肯。」 「要不要打賭?,」我問。 「好,賭一千塊錢,徐先生今天不回來吃飯。」 「誰跟你賭一千塊。」 「一萬塊?」他又挑戰地問。 「賭一個東道,如果他今天回來吃飯,你以後不得來煩我。」 「好。」他一口答應。 我問:「你希望他不回來吧?」 「不,剛剛相反,在天鵝酒吧那次,我不知道你是誰,只覺你美麗,當是一次艷遇,後來發覺你是徐信華夫人,就替你難過,如果這次你倆回頭重修舊好,我會替你們高興。」 我略為意外,「既然如此,你幹嗎來纏住我?」 他說:「怕你更加淪落。」 我有點感動。 「那種地方很雜,不可以多去。」他說。 我不響。 「你要是遇見了別人,此刻上門來勒索,怎麼辦好?」 我還是不響。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,我承認我大膽妄為。 「自暴自棄最吃虧的還不是你自己,你也不想想有多危險。」他振振有詞。 我笑問:「那你呢,你又到那麼危險的地方去做什麼?」 「我是男人。」他漲紅著臉分辯。 「男女有什麼分別?一樣可以身敗名裂。」我說。 「因為你實在很美。」他嚅嚅的說:「我不是那裡的常客。」 很久沒有聽這種讚美的話了,小時候誰沒有聽過?十八無醜女,現在鑽進耳朵,又別是一番滋味。 我仰起了頭。 我也希望信華今日回來吃飯,好使我了卻一件心事,從頭再來過。 蔣光明小朋友問我:「你認為他會回來嗎?」 我說:「老實講,我一點把握也沒有。結婚這麼久,什麼新奇感吸引力都沒有了,如果他回來,恐怕也是為了他自己,在外頭玩膩了,這裡天長地久,終究是他的家。」 「你呢,你戒酒,也是為自己。」 「你有沒有發覺咱們兩夫妻簡直是德配?他嗜色,我嗜酒。」大笑。 「美女喝醉的時候還是很美的。」 「謝謝。」 「要不要出去走走?」 「我很疲倦,」我說:「眼袋大如鴨蛋,到哪裡去?」 「去外頭走走,出身汗日──試想想你多久沒出汗了。」 「你不用上班?」我要轟走他。 「我一走你就瞌上眼,別忘了你還要等你的良人回來。」 我笑。 也罷,出去走走。 他駕車把我送到郊外,我吸一口新鮮空氣。 「下車來。」 我閉上眼睛,靠在車椅上,不肯下車。我累得慌,腸胃亂成一片。我用舌黏黏嘴唇,酒,最好有一杯冰涼的威士忌加冰。 「運用你的意志力。」蔣笑,「你的酒癮不致於到那個地步。」 「你知道什麼。」我懶懶的說。 「為了你自己,不是為別人,為自己總是值得的。」 我瞅著他,「看來你倒是真的關心我。」 「我的心,可昭日月。」 我格格聲笑起來。 他遞給我一罐橘子水。 「不要!」我吆喝道,一手推開,「渴死也不要。」 他呆視我,「你丈夫怎麼會跑出去同旁的女人鬼混?我要是他,我只要對牢你就夠了。」 我歎口氣,「你將來年紀大了,就會知道,這世界上有許多更好的。」 「戒了酒,同他離婚,過來與我生活。」 我摸摸他的頭髮,「真天真。」 「我不會虧待你。」 「光明,我是一個純裝飾品女人。男人要我裝飾他們的生命,就得拿其他的來換,你這麼年輕,你不懂得,我是不可能跟你的。」 「我沒有錢?」 我微笑。 「那麼至少出來走走,我帶你去看瀑布。」 「我不要看,」我皺著眉頭笑,「誰要看那些玩意兒?你以為是初中生去遠足?」 他生氣,「你就是會孵在家中喝喝喝。」 我拗不過他,只好下車。 我們走了十分鐘的路程,在密簇簇的亞熱帶植物中,吸飽了含青草味的新鮮空氣,來到一座峭壁,有一道雪白的小型瀑布美妙的掛下山谷。 「你常帶女朋友來這裡?」 「只有最心愛的女人。」他說。我沒好氣的笑,順道打個呵欠。 「你像毒癖發作似的。」他罵我。 「送我回去吧,我的心情,同你的不一樣。」 「如果嫌這裡老士,我們可以去歐洲,我們去尼瓜拉加,去岑裡……」 「光明,我想回去。」 他悲哀的看著我,「金絲雀關在籠子裡,再也不懂得飛。」 我說:「我從來不會飛,我跟本不是雀類。」 「你是什麼?」 「我是一個想東山再起的女人。」 他沒奈何,開車送我回家。 我說:「記住我們的東道。」 「如果我贏了,在天鵝酒吧見。」他說。 「如果你輸了,以後不准再說認得我。」 他很有信心:「我會贏。」 我氣餒,我連一成的把握都沒有。 到一個時候,迴光反照,我又不那麼疲倦。 蔣光明把我送到門口,我自己上樓。 一進門就問女傭,「先生有沒有打電話回來?」 「沒有。」 沒有。不會是一出門就忘了家裡吧?信華一貫是這樣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