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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「你明知如此,還叫我去認罪?她會侮辱我,然後趕走我。」

  「活該!」

  史天生又捧住了頭,好像這個動作會令他痛苦減輕似的。

  「這樣吧,我替你去做中間人,探探她口氣。」

  「你真的那麼好心?」他追問。

  我一揮手,已經離開大學宿舍。

  伊利沙白在什麼地方?

  滿山遍野的找,終於在美麗的愛琴海邊,找到渾身曬成古銅色的她。

  「你。」我叫她。

  她看看身後。「叫我?」

  「不然還叫你身後的那只海龜不成?」

  伊利沙白不怒反笑,「你是誰,這麼放肆?」

  「你闖了禍,倒跑這裡來度假?」

  她冷笑一聲,「我與人一無殺父之仇,二無奪夫之恨,闖什麼禍?別小題大作,語不驚人死不休。」

  哎呀呀,一個比一個厲害,叫我怎麼應付?

  「你幹麼害周建國?」

  「啊,你替她出氣來了。」

  「人家小倆口子好好的,你豈可橫刀奪愛?」

  「如果真是好好的,我可破壞不了,物必自腐而後蟲生。」

  「你這小妞恁地可惡!」

  「你同情建國,一口咬定她白我黑,我同你多說一句都是多餘!」

  「喂喂喂,你別走,你來說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同事?」

  她又坐下來,收斂剛才囂張的神情,沉思起來。

  我鬆口氣。

  「你是誰?」她起疑,「如何曉得我在這裡?」

  唉,一則無人會相信我,二則天使這個身份也不甚矜貴,我胡謅:「我是私家偵探。」

  「呵,是誰聘請你的?」

  「史天生。」

  「他?他愛的還是周建國。」

  「你肯定?」

  「當然,不過建國時常給他臉色看,他抱著示威的態度,同我約會兩次,即時被建國轟走。」

  「為什麼又偏偏找到你?」

  「我失戀、寂寞、痛苦,只想有人陪著說說話、散散心。」

  「嘖嘖嘖。」

  「後來見鬧僵了,急急退出,我不會愛史天生,他不是我那一型。」

  「瓜田李下,你應避嫌。」

  「謝謝你的馬後炮,現在我知道了。」

  「向建國鞠個躬不就行了?」

  「別天真,她老人家才不吃這一套。」

  我沉吟。「你決定退出這三角關係?」

  伊利沙白舉起三根手指發誓。

  「兩姊妹相親相愛才是。」

  「她比我大兩歲,一直氣焰凌人──」

  「小姐,你也不是省油的燈。」

  伊利沙白這才不出聲了。

  「記住,你甘心退出,以後不准再犯。」

  「有女友的男人已不准追,那我怎麼談戀愛?」

  我也很躊躇。「老實說,我也不知道,我得同去查查條例。」

  她也捧著頭。

  誰勝,誰敗?三個人都不快樂。

  「你的男伴呢?」

  「我一個人出來的。」

  「史天生說你與男友同來。」

  「他發神經。」

  我歎口氣,再也說不清,不如回到周建國身邊去。

  每個案件進行到一半,天使要做述職報告。

  我向老闆評敘經過。

  他說:「那你令周建國與史天生重修舊好吧。」

  我委曲的說:「我不想做這份工作。」

  老闆說:「這個崗位很有意義,況且你駕輕就熟,做得很有成績。」

  「其他的同事都認為我得了一分優差,專門管民間小布爾喬亞階級的男女私情,置社會的大前提不理。」

  他問:「你在乎他們想什麼?」

  「當然在乎。」

  他笑,「天使不應小器,去,繼續你的工作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對老闆訴苦。

  自然,我的工作也有沉悶的一面,但是總比製造武器、繁殖細菌來得愉快。唉,什麼樣的工作都得有人肯做。

  周建國已經停止哭泣。

  這真是一件好事。

  「嗨。」我說。

  「又是你。」她說。

  「史天生肯向你道歉。」

  她白我一眼。「我不是要他道歉,我要他死在我跟前。」

  老天!

  「我叫你做一件事,你做的卻是另一件事。」

  「他死了對你有什麼好處?」

  「好處,到這種關頭,已不是好與壞的問題。」

  「太激烈了。」

  「我們在談戀愛,不是打草地網球。」

  「他們都肯向你道歉。」

  「我不接受。」

  她美麗的眼睛射出怨毒的眼光,綠油油地,像一隻要復仇的貓。

  他們都是這樣,同樣的一雙眼睛,在愛的時候,神色溫柔熱情,可以將對方融解。

  恨的時候,又似將射出飛劍,刺殺對方。

  這一股力量,倘若用在正途上,社會的進步不知有多神速。

  但不,他們用來談戀愛。

  我坐下來,這樣耗下去,我怎麼下班呢?我已經很累了。這會兒,連我都學會用手捧著頭。

  她看見我怪可憐的,便問:「酒?」

  「威士忌加水。」

  「有品味。」她讚我。

  「謝謝。」

  她問:「不管你是什麼性別,你有沒有異性朋友?」

  「現在沒有,以前,噯,生前有。」

  「生前,你是男是女?」

  「這麼私人暖昧尷尬的問題,我不欲作答。」

  「你根本沒有誠意交朋友。」

  我啼笑皆非。「我不是來參加社交活動的,我來救人。」

  「救什麼?」她冷笑,很自嘲的說:「我不見得會自殺。」

  「但你那麼沮喪。」

  「一年兩年三年,遲早會過去,要不十年八年,」她喝盡杯中之酒。「我不為自己擔心。」

  「可是你這種態度卻令我們擔心。」

  「不用,」她消沉地長歎一聲。「我會活下去。」

  「來來來,振作一點。」

  她苦笑。「要是你真想幫我,介紹個好男友給我。」

  咦,這倒是個好主意。

  「但你與史天生有夫妻的緣分。」

  她說:「你可以改變一切。」

  「我要先與老闆商量。」

  「算了。」

  我有點技癢。「你看中誰?」

  「有錢的、英俊的,勝過史天生百倍。」

  「來,我帶你出去找理想的人才。」

  「你擅作主張,老闆不會罵你?」

  「為了你,也顧不得那麼多了。」

  周建國看看我。「要是你是男人,倒是滿討人喜歡的。」

  吃起我的豆腐來。

  「我們逛去。」我說。

  先帶她到娛樂場所,參觀公子哥兒的眾生相。

  「看到沒有,全是金牌王老五,我一下令,他們都會來追你,不過娶了你之後,天天照樣來這種地方坐。」

  周建國笑。「你令我覺得做女人沒前途。」

  「挑中了誰沒有?」

  「被你嚇壞,我們走吧,有沒有比較殷實的?」

  「有。」

  又帶她到小型住宅區,看小職員的家庭寫照。

  他們的母親負責家務,弟妹一大堆,雖是品學兼優的好男子,怕只怕做他們的伴侶不容易。

  周建國瞪我一眼,不語。

  「為著顯示我的公平,現在給你看中等人才。」

  她開口了。「你存心讓我嫁不出去。」

  「才怪,我不把你嫁出去、根本交不了差。」

  「喂,你可不許淨為交差,便把我嫁予牛鬼蛇神。」

  「你再不聽話,我也許真會那麼做。」我瞪她一眼。

  我發出我的絕招,把她帶往大學宿舍。

  我們騰雲駕霧,一剎那便到達史天生的住所。

  周建國一看苗頭不對,立即抗議:「我不要見他,我不要見他。」

  我拍一拍她,她頓時收聲。

  只見史天生無限悲傷,長吁短歎,口中唸唸有辭,叫著周建國的名字。

  「如何?」我問周建國。

  她不語。

  「再給他一個機會吧。」

  她仍不語。

  史天生多天沒刮鬍髭,形容憔悴,看上去怪可憐的。

  「自作自受。」周建國說。

  「你也會犯同樣的錯。」

  「誰說的?同他在一起這麼久,我的雙眼沒有看過別的異性。」

  「將來,在你們婚後十週年,你會犯錯,而他亦會原諒你,你們可以互相扯平。」

  「啊,是嗎,真的?」她心平氣和了。

  我點點頭。

  「願聞其詳。」

  「天機不可洩漏。」

  「去你的!」

  「我保證你不會吃虧。」

  「真的?」

  「你看他苦惱的樣子。」

  「像條哈巴狗。」

  「可不是。」

  周建國長長歎口氣。

  「去,與他重修舊好吧。」

  她沉默。

  我知道她的心意,在她身後推她一把。

  這一推,使她現了形,史天生看到了她。

  「你!建國,你什麼時候進來的?怎麼我沒看到你?」

  周建國沒回答他,轉過頭來看我。

  我朝他倆笑笑,轉身就走。

  吁,功德圓滿,我好度假去了。

  我揮一揮汗,打道回府。

  照資料顯示,史天生與周建國將會有二十年的緣分,然後在周建國四十六歲那年,他們會離婚。

  一切已經注定在簿籍上,逃不脫,避不過。

  且看看下一個任務又是什麼,唉,想必亦是大小同異,不是努力撮合,就是叫他們下決心分手。

  無聊?也許,但是這是我的任務。

  天使神聖的任務。

  夜之女

  有些人屬於日間。

  朝早鬧鐘一響,紛紛起,精神飽滿地梳洗穿衣出門工作,為自己也為社會,貢獻每日最好的時刻,晚上,他們回家休息,共聚天倫。

  但是也有一群人,在別人熄燈睡覺的時侯,才開始活動,他們屬於夜。

  繆斯是夜之嬌女。

  自幼是這樣。

  一玩玩到半夜,早上起不來,用鍋鏟也鏟不起她去上學,故此父母送她念下午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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