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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「那麼緊張幹什麼?」鈺雯訝異。

  她順手把眼鏡戴上。

  琰芳連忙問:「你看到什麼?」

  「這是一副破眼鏡。」

  「請問你看到什麼?」

  「我看到你板著臉問我自一副破眼鏡裡看到什麼?」

  「你聽到什麼?」

  「我聽到你問我聽到什麼。」

  鈺雯擠眉弄眼。

  琰芳為之氣結。

  鈺雯摘下眼鏡,「頭都昏了,原來你近視那麼深。」

  琰芳連忙把眼鏡收到抽屜裡。

  「我媽老叫我小心雙目。」鈺雯歎口氣,「我媽老了。」

  「你與令堂感情好,自然多多感觸。」

  鈺雯抬起頭來,「你的好事近了吧?」

  琰芳笑,「十劃還沒有一撇呢。」

  「太謙虛了,這並非你心中話。」

  「我心中有什麼話?」琰芳愕然。

  鈺雯端詳她,「你心裡想,還是低調些好,同自己留些餘地,萬一不成功,也還有下台機會。」

  琰芳呆住了,聰明的鈺雯不用神秘法寶也能知道他人心意。

  鈺雯跟著文歎息,「做人不容易呵。」

  「誰有你這麼歪歪曲曲的肚腸。」

  「人說什麼你信什麼,是要吃虧的,你太爽直了,琰芳。」

  「多謝恭唯,最近我也油滑刁鑽起來。」

  「聽說你升了級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恭喜恭喜,下個月我也升了。」

  「彼此祝賀。」

  她倆緊緊握手,幸虧大家都陞官發財;那麼,這段友誼暫時又不必接受挑戰。

  楊鈺雯告辭。

  關公也有對頭人。

  吳琰芳在公司裡的敵人是王敏妤。

  這女子,不會放棄任何機會對付任何人。

  連已辭職的同事都不放過。

  人家另有高就,薪水比此地高三倍,自然請辭。

  這王敏妤待人家走後一年還倒處散播謠言:「遞了辭職信之後想反悔討還,不過被人事部拒絕了。」無中生有。

  琰芳認為這種人心理變態。

  人家此刻在那邊已進了董事局,她在井底猶自小眉小眼自說自話。

  琰芳看不起這樣的人。

  她此刻冷冷問:「什麼事?」

  「來恭喜你呀。」

  「我接受。」琰芳收拾桌上雜物,表示準備下班。

  就在此刻卻心念一動。

  這個王敏妤,到底她心中想些什麼?

  琰芳取出眼鏡戴上。

  「好醜的鏡框!」對方大叫一聲。

  琰芳笑,在她心目中,吳琰芳當然是醜女。

  「誰害你,叫你戴上這個眼鏡?」

  琰芳除下眼鏡,想聽聽王敏妤的場面話。

  誰知王敏妤老實不客氣地繼續抨擊:「你這個時常打扮得不倫不類,不過走起運來沒話講,老闆喜歡你,也不管你長得怎麼樣!」

  琰芳忽然明白了。

  呵,肯對你口不對心,還是客氣的呢,真正憎恨你的人,打著口直心怏的旗號,兜口兜面就罵。

  琰芳一手抓起手袋,就離開辦公室,把對方留在那裡。

  「喂,喂,你下班?等等我。」

  有些人見人喝杯咖啡喝得便利也會不高興。

  琰芳告訴自己:其實不需要這個眼鏡,略為用心,她也可以把對方的虛實猜到七八分,不過,花這種時間精力來幹什麼?誰,誰,同誰,心裡想些什麼,與她吳琰芳有什麼關係?

  她把眼鏡帶到眼鏡公司去。

  她把它還給店員,「你們似乎搞錯了。」

  「對不起,吳小姐,咦,打爛了。」抬起頭來。

  「沒關係,算在我的帳上。」

  「不是這個意思,是怕你不方便。」

  「我現在已可戴隱形眼鏡。」

  「眼疾痊癒後視線沒受影響吧?」

  「眼光清楚犀利得多了。」琰芳語帶雙關。

  店員卻很高興,「本公司出品一向合規格。」

  琰芳笑笑。

  「明天,我們把新眼鏡送到吳小姐辦公室去。」

  琰芳約了小侯在附近等。

  一見到他略帶焦慮的面孔,跌芳便問:「工作上有難事?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?」小侯摸摸面扎,「都寫在臉上吧。」

  「還好,不要與人賭沙蟹,否則手上有什麼牌對家即時知道。」

  「琰芳,有人來挖角。」

  「好事呀。」

  「我還未決定去向,上下已經傳得沸騰。」

  「那才好,老闆非付重金留人不可。」

  小侯苦笑,「你真樂觀。」

  「我支持你呀。」

  小侯凝視琰芳,「我沒看錯你。」

  「我也沒看錯你。」

  「你的眼光獨到。」

  「哪裡哪裡,我只是不帶有色眼鏡看人而已。」

  「對,你那副奇趣的眼鏡呢?」

  「我不需要它了,我的眼睛好了。」

  他倆相偕去晚餐,竟夜,琰芳都幫小侯分析問題。

  不要說是小侯,無論是來請教她,琰芳均會言無不盡,誠懇以待。

  琰芳老嘲笑自己有效小學教師的資格。

  小侯似寬慰得多了。

  分析之下,他決定暫不跳槽,這是各人性格問題,琰芳不想影響他的去留。

  第二天,眼鏡公司把新的眼鏡送來了。

  「吳小姐,那只鏡框已不能用,我們替你挑了副玳瑁邊,先用著,改天再換。」

  「沒問題,放下好了。」

  琰芳試戴。

  秘書進來,琰芳問:「還好看嗎?」

  她聽得那中年婦人答:「真新鮮,天天換一副眼鏡,實夠精力,也難怪,像我們,下班已經累得賊死,躺床上,似死豬。」

  噫,心中話又來了。

  琰芳脫下眼鏡,溫和地看著秘書,不語。

  「吳小姐戴眼鏡有書卷氣。」

  接看,班芳又聽見她心底的話:「吳小姐最近心情好多了,臉色詳和。」

  「對不起,你說什麼?」

  「我在說最近吳小姐老帶笑。」

  「呵,繃緊著臉不一定工作效率特佳。」

  「是呀,許多人不明白。」

  所以現在她的下屬比較肯說出他們的心中話。

  這同眼鏡有什麼關係呢。

  「吳小姐,聽說侯先生想跳槽。」

  琰芳一怔。

  「要走好走了,我在影印房看到這個。」秘書輕輕放下一張文件。

  琰芳一看,是張高層會議的機密文件,大班的意思是,不必挽留侯加彬這個人。

  琰芳一驚,表面上淡淡笑,「謝謝你。」

  她立刻到小侯那邊去。

  「小侯,我勸你多考慮。」

  侯加彬苦笑,「為什麼人有兩副嘴瞼?」

  「有時為了保護自我,不得不掩飾自己真面目。」

  「可是這樣會欺騙人呀。」

  「我們要是夠生活經驗,很容易看穿人家的真面目。」

  「那時會不會已經太遲?」

  「有時候,一陳天真,不曉得人家怎樣討厭憎恨我們,懵然不覺,反而好過,傻有傻福嘛,聰明伶例的人,一點點風吹草動,即時心如刀割,也不見得輕鬆快活。」

  「依你說,怎麼辦?」

  「脫下眼鏡,胡裡糊塗,豈非更好。」

  小侯笑起來。

  「正是!以前是假聰明,此刻是真糊塗。」

  小侯大笑,把手搭在琰芳肩膀上,「來,讓我們把眼鏡扔掉。」

  琰芳扮一個鬼瞼。

  一簾幽夢

  尹芷君參加了一個非常有趣的聚會。主人家囑每位客人帶一道菜,這不希奇,許多家庭聚會都作興這一套。

  芷君負責甜品,她預備了一熱一冷兩道點心,熱的是肉桂蘋果批,冷的是巴維利奶油蛋糕。

  席中客人吃完甜品,讚不絕口,有兩位太太歎道:「糟!今晚起碼胖三公斤。」又有一位先生說:「我要是年輕十年,立刻追求尹小姐」,那位先生,姓郭,雖然自稱年紀不小,但大家仍叫他小郭。

  聚會最有趣部分,是在晚飯之後,主人家要求每位客人說一個故事。

  那個故事,必須與鄰座者的職業有關。

  故事還須神秘緊張特別,講完之後,由眾人評分,勝出者可得獎品一份。

  主人並笑說:「獎品絕非香皂一盒。」

  聽故事容易,說故事難。大家抽籤,看誰先說。

  那位小郭先生抽到第一號。

  剛巧,芷君坐在他身邊。

  於是他問她:「尹小姐,請問你幹那一行?」

  芷君笑笑,「我的職業,非常冷門。」

  小郭先生也笑,「尹小姐可是甜品師傅?」

  大家笑他念念不忘那個蘋果批。

  「不。」

  「尹小姐可是一位作家?」

  「不,為什麼那樣猜?」

  「尹小姐有藝術家氣質。」

  芷君笑,「郭先生過獎了,我在一片古董店任職,我的職業是修補古董,可是世上萬物隔了百來年都算是古董,我的專長是監別並修整十八至十九世紀英國寢室木器傢俱。」

  眾人嘩一聲,「這樣專門!」

  小郭先生大為詫異,「失敬失敬。」

  主人家說:「近年社會安定繁榮,人們越來越老練,不少人家庭喜用古董傢俱。」

  芷君微笑欠欠身,「像郭先生此刻坐著的安樂椅,乍看無甚稀奇,實則是一八八O年左右英國名設計家約翰莊遜哥頓爵士的設計,哥頓爵士亦是一位建築師。」

  主人家笑了,「小郭,講故事吧。」

  小郭咳嗽一聲,清清喉嚨,作為開場白。

  芷君真正好奇,他要講一個什麼樣的故事。

  小郭開口了,「大雨的黃昏,古董店。」

  大家只聽這兩句,寒毛就莫名其妙地豎了起來,迸息聆聽下文。

  「店堂裡只餘一位年輕女子仍埋首處理文件,忽然之間,有人推門進來,那人身穿黑氅,頭壓氈帽,看不清臉容,沉聲道:『誰會修補椅子?』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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