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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忽然之間我原諒了他們。

  文烈……

  美麗可愛的小文烈,我的心牽動,小時候為了不讓她被人欺侮,我同比我高大的男孩子

  打架。打破小豬錢箱取出角子買生日禮物給她……

  一點一滴的積聚,都是牢不可破的愛。

  愛便是愛,有什麼男女與親情之分?我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。

  捨文烈何人?

  不知文烈怎麼想?

  人是很奇怪的動物,近在身邊的幸福往往不去注意,偏偏好高騖遠,去尋找不切實際的

  事物。

  不知文烈怎麼想?如果她堅持把我當哥哥,我也只好當她妹妹。

  越來越覺得感情這種事很玄,兩個人要好,未必要好得可以婚嫁,婚姻也未必一定長久,

  但是還有這麼多人結婚了。難道真的可遇不可求?還有生孩子,許多夫妻努力幾年,還一無

  所出,但是飛仔飛女一夜春風,便可以珠胎暗結,完全沒有解釋。

  只聽得文伯母說下去:「文烈此刻也回心轉意了,她同我說,那麼多男朋友男同學,沒

  有一個夠阿森好,偏偏阿森又是她大哥。」

  媽媽那時反駁:「神經病,怎麼是她大哥?她姓文,阿森姓羅,兩者之間,風馬牛不相

  及,一點關係都無。」

  「我也這麼說。」

  我更舒服了。

  只要她的想法一樣,事情便可以有新的發展,看我怎樣把握而已。

  或者兩個人靜一靜……。

  媽媽說:「這兩個孩子彆扭。」

  「是有的,下雨,大人要他們帶雨衣,偏偏不帶,淋著雨出去,不知是什麼心理。」

  「我們去喝杯咖啡吧。」

  兩位老太太磨一會兒,出去了。

  或者我也該找文烈出來喝一杯咖啡。

  開頭的時候,我真的只把她當妹妹一樣,不知怎麼就到今天這種地步。

  一切是注定的。

  緣

  姐姐死後,我的脾氣越來越怪,連我自己都發覺,別說是旁人。

  我搬到一間小公寓去住,守著份職業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什麼話都不多說,一直為姐姐守著孝。

  兩個弟弟在姐姐死後,寫了無數的信來詢問,但我都沒有答覆,他們非常生氣,決定在假期飛回來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。

  也好,他們已經有兩年沒回來,見了面我可以對他們說個清楚。

  這半年的生活,我過得像殭屍,一具肉體天天早上由家到辦公室,再由公司到公寓,回到家吃個三文治就睡,公寓裡沒有電視,亦無音響設備。

  我但覺得萬念俱灰,生不如死,哪裡還有心思去注意生活的細節。

  不知恁地,周啟國還是找到了我。

  下班的時候,他守在辦公室外,一把抓住我。

  我一看見他,也不反抗。

  他瘦許多,把我拉至一角,說:「小雲,我找得你好苦。」

  我木然說:「找我幹什麼?」我又不欠他債。

  他雙眼通紅,「我明白,我一切都明白了,這不是你的錯,你姐姐的意外死亡,跟你無

  關,你不必內疚,我什麼都知道,父親把一切都告訴我,我現在明白,為什麼你要疏遠我,

  為什麼你對我那麼壞。」

  我內心有點吃驚,他真的得悉一切真相?但表面上不露出來,我說:「我不懂你講什麼。」

  「小雲,我們坐下慢慢說。」

  老實說,我對於周啟國的毅力,也有點感動,因此沒有拒絕。

  時值隆冬,走在街上,口中呼白氣,北風抽緊皮膚,我忽然想哭,強忍看眼淚。

  我們在咖啡室找到位置,叫了飲品。

  周啟國說:「我對你怎麼樣,還不放心?多年同學,你也該把我看得一清二楚,我是不

  是那種浪蕩子?你為何要躲開我?現在你正需要朋友,小雲,我對你是真的。」

  他說得很真誠,我垂著眼。

  「你姐姐的墮落,跟你們沒有一點關係,是她自己的選擇--」

  「胡說!她為了要供養我們!」

  周啟國搖頭,「不,供養弟妹,也不必貨腰,你想想仔細。你把這些罪全攬在自己頭上,所為何來?」

  我用手掩住臉。

  「她的死亡純是意外,那時你正忙考試,她又沉迷賭博,你勸她多次她也不理會,小雲,你背著這個十字架幹什麼?根本不是你的錯。」

  我抬起頭來,「你讓我靜一靜。」

  「不,」他嚷:「我愛你。」

  「你愛我?」我狂笑起來,「我百般作弄你,你還愛我?」

  「父親已經把一切告訴我,你恨他,所以才遷怒於我。」周啟國毫不氣餒,「隨便你怎麼考驗教,我都絕不退縮。」

  真討厭,我心想,簡直不能忍受。

  我說:「我要回去了。」

  「我送你。」

  「不用送。」我推開他。

  他也不再分辯,只是默默跟在我身後,我截停計程車,他眼睜睜看著我上車。

  我相信他知道我住在哪裡,他對我一番苦心,我很感激,但是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他,我

  不想帶給他任何幻覺。

  我與周家有仇。

  當夜我覺得非常疲倦,趁早上床。

  第二天下樓,周啟國在那裡等我,我假裝沒看見他,叫街車上班,我深深歎氣,生活還

  不夠煩惱,身邊又多只攝青鬼。

  幸虧辦公室忙,我精神也有默寄托,中午時分,我接到一個電話。

  「小雲?」很熟悉的聲音,我一剎時又想不起是誰。

  哪—位?我很不起勁。

  「記得我嗎?  我是張廠長。」

  「張伯伯!」我心強烈的跳動起來。

  「小雲,好幾年不見、我很輾轉才聯絡到你。你怎麼了?小露好不好?大弟小弟呢?」

  我忽然哽咽起來,「張伯伯,這些日子,你在什麼地方?」

  「自你爹的事情之後,廠關了門,我也只好到別處找出路,結果到新加坡做生意,回來已有半年,到處找你們,音訊全無。」

  「張伯伯。」我抓看話筒,眼淚汨汨而下。

  「怎麼了,小雲?受什麼委屈,你下班有時間嗎?我來接你,大家聚一聚。」

  我連忙把公司地址告訴他。

  那一整個下午,我思潮起伏,根本無心做事,好不容易挨到落班,奪門而出,看到張伯伯,那張厚實可靠的面孔,撲進他懷裡。

  他撫我的頭,「孩子,怎麼了?」

  我哽咽,「張伯伯。」

  他笑,來我介紹大兒你認識,千里,來見過小雲」

  這個時候我才發覺他身邊站著個年輕人,正看著我笑呢。

  張伯伯說:你沒見過千里,我跟你爹的時候,他已經在外國讀書。」

  我和他們兩父子邊吃邊敘舊,我把多年來的心事全盤傾訴,說到激動之外,忍不住飲

  泣。

  張伯伯開頭還安慰我,一聽到姐姐廿六歲就這樣離開我們而去,不禁也震驚萬分,說不

  出話來。

  我說:「現在兩個弟弟一放假就同來,我都不知道對他們怎麼交待。」

  張千里給我遞上手帕,我用它掩住臉。

  張伯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,他長歎一聲:真想不到,好好的一個家難為你們兩姐妹,也沒辦法,只能往好處想,弟弟終於成了人,這是你一大寬慰。還有你自己,要振著起來,為父母為姐姐,都要抬起頭來好好做人。」

  我的眼淚無論如何止不住。

  「別哭了,你知道我同你父親是數十年老朋友,有什麼事大家商量。千里,你跟我送小

  雲回家,唉,我也累了。」

  我由張千里送回去,禮貌上請他進屋喝一杯茶。他跟他父親一般,是個山般可靠的人。

  他詫異的說:「作為一個女孩子的家,未免太素淨了。」四周打量著。

  老實說我根本沒有心思裝修家裡,胡亂放幾件必需的傢俬,然後盡量收拾乾淨而已。

  他捧著茶喝,我去洗一把臉,再出來的時候精神振作了一點。

  張千里同我說:「我們就住在這附近,你知道嗎?如果你不介意,我會常常過來看你。」

  我沒有同他握手,但他很堅決,他拉起我的手握一握,說:「早些睡。」便告辭了。

  我與張千里很快成為好朋友,他對我的照顧是實在的,溫暖的--週末買了水果來,替我洗淨,放冰箱裡,有時候為我煮一鍋好菜,他不多話,也不多動作,有一雙會笑的眼睛,開心的時候彈起吉它,唱看民歌,整間小公寓便充滿生機。

  每星期六他都會先打電話上來,見我在,便說:我馬上來,隨他而來的是綠色的盆栽,我的公寓便漸漸加添不少生氣,一個月後,我的週末與他已發生不可分割的關係,我很多時候留在家中中等他的電話,而我臉上也漸漸有了笑容。

  張伯伯有意無意間說:「你們兩人有空多聚聚。」

  最不開心的是周啟國,他很失望。

  找我談判,我也同他坦白:「我們之間是沒有希望的。」

  「你太不公平,多年的友誼……何必太吝嗇感情,我請你給我們留些餘地,不要把我父

  親的賬算在我頭上。」

  因為最近心情比較好一點,我比較坦白,同他說:「我想努力忘記過去,你也是過去的

  一部份,看見你,引起無窮不愉快的回憶,所以我不想再見到你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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