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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用手搗著臉,想死在山上,永永遠遠不回到人世間,屍體化為腐骨也不為人發現。

  自暴自棄自憐自悲。

  忽然聽見有人說:小朋友。

  聲音輕而柔,清甜得如泉水,鑽入耳朵,覺得熟悉。

  抬起頭來,我看到了她。

  山頂霧濃,掩映著她,她站在約十多公尺外,但我的目光一接觸到她,便知道她是誰。

  她是我的希望之神。

  我訝異,她長大了。

  她跟著我長大了。

  她仍穿著薄荷綠的雨衣,合身、別緻、漂亮。

  我貪婪的看看她,衝口而出:「你!」

  她向我微笑。

  秀麗的瞼容使我踏步向前。

  她已有二十歲左右,整個人像是在霧中發出光暈,秀髮如雲散在肩上,更顯得飄逸,如仙女一樣。

  仍然以小姐姐般姿態出現,笑容中帶著調皮:怎麼,又在生氣?又在自憐,小朋友,七八年不見,你好像沒有什麼進步嘛。

  我鼻子發酸,衝口而出,「我的愁苦,只有你知道。」

  她揚起臉,諒解的點點頭。

  我聽到聲音說,但人生一直充滿各式各樣的失望與磨練。

  她的嘴唇並沒有動,我已習慣她這種說話方式,是心靈感應。

  我再走近她。

  她真好看,比我記憶中的她更完美溫柔。

  「你是誰,」我問:「叫什麼名字,懇請告知。」

  被我瞪著瞧,她略有一絲靦腆。

  「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,又如何得知我傷心絕望?」

  她又露出微笑:你已是少年,不可能一輩子依偎母親腳下,她有她的世界,你有你的,請接受現實,為她慶幸。

  我不語。

  ──男孩子如蒼鷹,飛得高且遠。她繼續勸慰我,歷劫風霜,鍛鏡自己,豈可為小小事感懷身世。

  我慚愧了。

  ──回去參加婚禮,別令母親傷心。

  三兩句話,她使我的煩憂去淨。

  ──她是永遠愛你的母親,但她也有權追求自己的快樂。

  我完全被說服,傷心管瘍心,我原諒了母親。

  她又伸出手,手心中又有一粒糖。

  我立刻取過糖,手指接觸到她的掌心,溫暖而滑膩,我忽然漲紅了臉,一邊面孔發燙。

  「這糖是什麼地方買的,怎麼只有你一人有?」

  ──吃吧。

  我剝了糖,放進嘴裡。

  那股香味又沁人心脾,我又安靜下來。

  「再陪我說一會兒,不許走。」

  ──你這個喜聚不喜散的毛病如果不改,始終是要吃苦的。

  我也知道自己外冷內熱,感情過份豐富,無法抒洩,一遇到喜歡的人,抓住,難捨難分!不讓人走。

  ──看,天空是什麼。

  我抬起頭,水塘那邊出現半邊殘虹,在霧中顯得霞彩繽紛。

  突然憶起這可能又是調虎離山之計!忙回頭,果然,她消失了。

  不可能是幻覺,我手中仍握著糖紙,連上一次,一共有兩張了。

  我下山回家,換上西裝,去參加婚禮。

  是大人了。

  母親穿米色的緞子小禮服,頸項掛串珍珠,同色皮鞋,見到我,馬上綻出笑容。

  我過去祝賀她。

  母親眼眶發紅,我暗暗歎氣。

  我沒有去留意她身邊的男人,是她的選擇,希望她快樂。

  母親是一個苦命的女子。

  生活中為何會有那麼多的折磨,做人到底是為什麼,我一時糊塗,一時清楚,心中懸掛著綠色雨衣的少女。

  母親在我大學畢業那一年離婚。

  婚姻共維持了七年。

  這七年我.一直住在宿舍,也習慣了,即使是放長假的時候,也不過回家坐一坐。

  宿舍地方小,所以我沒有私人浴室,沒有音響設備,沒有電視機……物質享受貧乏。生活中主要調劑是看書,什麼都讀。

  同學都知道我只得兩套衣裳,並不看低我,反而都說要學我的樸素。

  「一連三年都考取獎學金,連書簿費都有著落,」他們說:「不穿衣裳咱們更敬重他,哈哈哈哈哈。」

  母親離婚後,我又搬回家去。

  她老了許多,非常若澀,臉上罕見笑容,性情有些古怪,誰能怪她呢,環境造人,那麼苦的生活,就有那麼苦的人。

  她仍在工作,仍不愛做晚餐,通常由我為她做晚餐。

  我很快找到一份好職業,安定下來。

  母親說:「兒子都賺薪水,我也該退休了?」

  「辛苦那麼多年,也夠了,讓我養活你。」

  「可是空下來做什麼?」她遲疑。

  「享福呀。」

  「我不懂享福。」

  「學習。」

  她苦笑,「不行,你差不多要成家立室,我不能拖累你,免得人說你負擔重,嫌你。」

  「媽媽,那樣的女孩子我才不要。」

  母親撫摸著我的面孔,「父母不長進,令你受委屈。」

  「媽媽。」我大力拍她背部。

  母親一直鬱鬱寡歡。。

  正如她說,已有女孩子注意到我。

  讀書的時候,無論異性如何暗示,我都無動於表。但出來做事,少不免應酬幾句。

  都不是我的綠衣女郎。

  同事之中,也有對我特別關心,甚至替我織毛線背心都有。

  但使我震盪的女孩子,卻從沒遇見過。

  直到一次在某跨國公司的會議室遇見一個女孩子。

  一眼注意到她是因為那套薄荷冰淇淋般顏色的套裝。

  許多人認為職業女性穿黑白灰最有尊嚴最高貴,弄得會議室暮氣沉沉,難得看見賞心悅目的水彩色,況且,又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隻顏色。

  於是我冒昧地兜過去看她的面孔。

  她抬起眼來,自我介紹。

  令我驚艷,五官有三兩分似我心中女郎。

  馬上微笑,「我們彷彿見過面。」

  她再仔細打量我,「沒有。」她肯定的說。

  這不要緊,三天後我們開始第一次約會。

  三個月後我把她帶回家見母親。

  原以為母親會喜歡她,一個有學識、大方、經濟獨立的女孩子。

  但是不。

  一次會面,母親足足批評了她十次八次!想起來便說幾句,想起來便說幾句,令我十分煩惱。

  母親根本不是針對人,而是針對事。

  那件事再簡單沒有,她不想我結識固定的女朋友,她怕失去我。

  理智上她接受兒子長大後會離開她,但感情上她應付不來。

  這將是我最大的難題。

  怎麼說服她?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錨。

  可憐的母親,可憐的我。

  從此我沒有把女友再往家裡帶。

  母親生日,我竟忘記,開會至七點多,才疲倦地返家。

  只見媽媽鐵青面孔,坐在客廳中央生氣。

  我暗暗吃驚,不知為何原委。

  母親隨即開始埋怨、訴苦、解釋,一說說了三個鐘頭,我連領帶都來不及解開!呆著臉坐在沙發上聽她教訓。她以為我與女友尋歡作樂,以致完全忘記這個重要日子。

  我納罕起來,媽媽一向不注重日子過節,從不慶祝,好幾次連她自己都渾忘。

  她是要打聽我同女友走得怎麼樣啊,竟如此旁敲側擊,無理取鬧,我啼笑皆非。

  我沒有辯駁,免得火上加油。

  等她累了,走過去拍拍她肩膀,然後上床睡覺。

  半夜聽到母親哭泣。

  聲音低微,卻哀痛欲絕,聽到這種哭聲,覺得人生一點味道都沒有。

  母親生命中唯一可靠的男性是我,而我總有一日要離她而去。

  那是一個初冬的晚上,天亮得遲,我聽她摸黑起床梳洗上班。

  上班,母親上了一輩子的班,苦樂自知,從未曾有過靠山,從沒有休息,山長水遠,跋涉了去做足八小時,除非倒下來,從不休假。

  隨後我也起床出門。

  天氣轉涼,氣氛蕭瑟,心情懷得不能再壞,母親需要我,我需要自己的生活,看樣子我必然要有所犧牲。

  那日臉色灰綠,五官浮腫。

  心情好,能令一個人年輕十年,心情不佳,看上去老十年。

  再也不想去約會異性,每日下班,準時回家,過了三數個月,母親與我也就相安無事。

  女友來找我,很坦白大方平靜地問我,為何疏遠她。

  我把理由告訴她。

  她沉默許久,至為訝異,但她是一個受過教育的文明女性,她說她相信仍有孝子存在,是否愚孝,那是我的選擇,不予置評。

  同時她也肯定我們間往來不會有結果,不會有幸福,倒不如即時分手的好。

  我送她到門口,她轉過頭來,還想說什麼,結果還是省下了。

  母親也沒有看到我的好臉色,我日日鐵青著面孔進,鐵青著面孔出。

  大家這樣不開心,不知為著什麼,犧牲得毫無價值,加上公司調來一個愛無理取鬧的上司,日日呼呼喝喝,不給夥計過好日子,情緒更壞得不能形容。

  我開始下班喝上一兩杯鬆弛神經。

  漸漸喝得比較多,並且期待那杯酒。

  才廿多歲,我歎息,去日苦多,幾時才捱得到老。

  母親半夜老是起來咳嗽,同她去看醫生,醫生勸她退休。

  多年來積勞成疾,建康早已崩潰,她渾身是病:支氣管、胃、肝、腎、心臟都不大健全,嚴重貧血、神經衰弱。

  歸途中,在車子裡,母親緊閉著雙眼,忽然微笑,我正詫異,她卻輕輕說:「當我年輕的時候,我亦是個標緻的女郎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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