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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面子是挽回來了,吉文想。

  到達機場,吉文把行李送進艙,陪他們兩夫妻喝杯咖啡,時間也差不多到了。

  互道再見珍重,光宇夫婦就離開飛機場。

  吉文買了一本小書,打算在飛機上看,忽爾聽得一陣輕狂的笑聲,她抬起頭。

  這一看,她不由得怔住。

  是李開明。

  他伴著的是一個中年婦人,他不知在她耳畔說了甚麼好聽的話,令得她樂倒,嘻哈大笑。

  那婦人可以做他的母親,是華人,面孔上脂粉厚畫畫,身上衣著光鮮。

  吉文心中有數。

  幸虧介芸他們已經離開,看不到這一幕。

  李開明的目光無意地落在吉文身上,吉文假裝不認識他,他也沒把吉文認出來。是真是假,吉文永遠不會知道,也沒有必要知道。

  他扶著中年婦人走開。

  這一筆小賬一定驚人,別說念一年大學,十年也夠了,誰說不是天下第一營生。

  吉文突然覺得聲音中太多酸味,連忙壓抑情緒,長歎一聲。

  還有十七八小時的飛行旅程呢,不知道怎麼樣應付,想想都不寒而慄。

  但是,不硬著頭皮上就永遠無法抵達彼邦,非得咬緊牙關親身去熬不可。

  做人,就是這樣,過了一關又一關,過了一山又一山。

  尋求新聞

  皇室人員來了,又去了,本來忙得七葷八素的報館忽然靜了下來,大家翹著二郎腿坐,閒時只聽見發報機嗒嗒嗒接收新聞稿,好動的同事們悶得渾身無力,打呵欠,吃零食。

  南南說過,從事這一行,全是賤骨頭,非得忙得自己姓什麼都忘記,否則沒有滿足。

  開會的時候,上司說:「去挖呀,幹嗎不去發掘?大都會裡,每個人都有故事,寫了特寫,同你登出來。」

  南南不出聲。

  小茜說:「有許多新聞,讀者都不要看,社會版登太多了。」

  「那麼,」副老總說:「看看有什麼請帖,去參觀時裝表演,雞尾酒會,珠寶展覽吧。」

  女將們噫地一聲,男同事抿著嘴笑起來。 

  冬兒攤開報紙,「大家來看這段新聞。」

  南南趨過頭去,「是警方發出的消息:稚齡姐弟遭父母遺棄,尋求公眾協助。」

  「追下去也是一個好故事。」

  「不用追,我可以把故事即刻告訴你:他們的父母親年紀很輕就結婚,熬不住窮,肯定有一方面先離家出走,另一方面越來越不甘心,撇下孩子,也來個不仁不義」

  小茵笑著接下去:「其中一定有人嗜賭,或是吸毒。」

  冬兒扔開報紙。

  南南說:「慘是慘,可惜大家都麻木了。」

  阿貝說:「還有這一段:男子駕豪華房車蓄意撞向路人,被控以傷人,毆警,拒捕。」

  「咄,他是被告,不能接受訪問。」

  「我對殺人兇徒沒有興趣。」

  「被告身邊還有一個女人。」

  「肯定是他的相好,而且百分九十九是歡場女子。」

  南南大笑。

  老總問:「笑什麼?」

  「笑沒有好故事。」

  「你們沒有想像力才真,」上司有點生氣,「限一星期內每人交一個故事出來。」

  阿貝立刻叫苦,「要命,我們是記者,不是作家,哪來的故事。」

  「有了,我們訪問作家,叫他們提供故事。」

  冬兒說:「我到街上去逛逛,看看有什麼新聞。」

  南南說:「我同冬記一組。」

  老總搖頭歎息,「一代不如一代,沒有人才。」

  大家擠眉弄眼,也不把這種話放在心上。

  南南與冬兒孵到記者會所去喝啤酒,摸著冰凍的杯子,南南問:「叫你做戰地記者你做不做?」

  冬兒搖頭。

  南南說:「我也不幹。第一,我愛生命。第二,那種場面像地獄,實在沒有勇氣承受。」

  「像六十分鐘時事摘錄那樣的新聞你又做不做?」

  「小姐,人家的人力物力不是我們辦得到的。」

  「真的,許多名記者寫一篇訪問用去三個月,與主題人物苦苦相纏,到最後,關係密切,自然寫得好,我們卻事事急就章。」

  南南說:「人家記者功夫也做得足。」

  冬兒長歎一聲,「也許老總真說得對,我們不是人才。」

  南南咭咭咭笑起來。

  「你打算交什麼故事?」

  「實在沒法子,去訪問本市所謂名人。」

  「算了,那些濫竽充數,江湖客拉扯酒朋飯友換好處的稿子……」

  「別太認真。」

  南南坐在窗前,始終堅持己見,衣食足要知榮辱,有什麼道理豐衣足食之餘還要昧著良心亂寫一通。

  她情願寫一座建築物,寫一條街,寫一個行業,或是大城小景,甚至是小人物。

  她還年輕。

  雖然瞭解社會運作情況,卻還懷著理想。

  南南與冬兒分手,踱步去乘車。

  地下鐵路站在非繁忙時間也相當擁擠。

  一大群人圍著在看熱鬧。

  南南身為記者,好奇心自然強烈,走過去,撥開人群,只見一個約十多廿歲的女孩子在地下嘔吐,衣冠不整,圍觀者不住訕笑,無人援助。

  南南生了拔刀相助之意,過去扶她,「你怎麼了,醉酒,不舒服?」

  女孩抬起頭來,倒是娟秀的一張瞼,滿額是汗,喉嚨發出呻吟,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痛楚。

  管理人員到場,對南南喝問:「是你的朋友?」

  不知恁地,南南答:「我這就帶她走。」

  「要不要叫救護車?」

  那女孩揪緊南南,「不要,不要。」

  南南問她:「你傷在哪裡?」

  她已經掙扎著站起來,一步步向出口走去,南南只得跟住她。

  她伸手叫街車,南南看到她腳面上有血。

  南南馬上知道是怎麼一回事,拉住她,「不立刻看醫生,你會死。」

  女孩大眼露出恐懼的神色,搖搖欲墜,南南把她推進計程車,說出私人醫務所地址。

  醫生是南南父母的朋友,無論如何不肯接手,立刻把女孩送到公立醫院,南南一路上狠狠咒罵,全然不瞭解德高望重醫生的苦衷。

  女孩已陷入昏迷,經過急救,生命是挽救回來,但事情一下子通天,名譽肯定掃地。

  院方向南南要口供,但是南南並不認識她。

  從女孩的手袋中,他們找到身份證,她才十八歲。

  冬兒趕來接南南。

  南南疲倦的問:「我算不算多管閒事?」

  「總得有你這樣的人。」

  「她現沒事了。」

  「我們走吧。」

  兩人結伴離開醫院。

  「可否把這件意外寫成一個故事?」

  「唏,你以為是小學生周記乎。」。

  「嘿,報上許多日記式雜文連小學生的趣致都沒有。」

  「交不出貨,老總會不會開除我?」

  「不會,他只會摔甩你的頭。」

  南南不能立刻忘懷那個少女,深夜入睡,看見她一身血污,站在那裡哭。

  嚇得南南滿頭大汗驚醒,心卜卜跳。

  第二天,在報館,卻接到她的電話。

  她表明身份,向南南道謝,聲音雖弱,身體已無大礙。「護士把你姓名地址給我,」她彬彬有禮,「待我出院親自再來拜訪。」

  完全不像那種父母疏於管教的失足少女。

  南南放心了,日行一善還是值得的。

  她的名字叫安娜。

  南南本想與冬兒結伴看電影去,可惜老總逼著要故事,她連忙打醒十二分精神,挑燈夜戰,做了一篇「本市動物園滄桑史」,以輕鬆口吻,由戰前兵頭花園那隻老虎說起,直寫了五千字。

  老總很感動,刪改之後,選一個星期天,把它圖文並茂的刊登出來,他的評語是「資料充足,文筆活潑」。

  第二天早上,郊外一輛公共汽車失事,壓死五名學生,最大那個才十五歲,南南與冬兒自家內撲出去,趕到現場,拍攝殘酷場面,唏噓不已。

  兩個人都吃不下早餐。

  「真沒意思,做好功課,穿上校服,擠上公路車,預備開始新的一天,誰知蒙主呼召,就此完結。」

  冬兒看她一眼,疾筆而書。

  南南進黑房去沖照片。

  電話接進來,有人找她。

  南南看看表,才十一點,她本人也很少在這種時間上班,她帶著照片走出來。

  南南看到安娜。

  臉上薄薄化妝,身上合時衣裳,明艷照人。

  南南意外,「你出院了?」

  「是的,沒妨礙你工作吧。」

  「沒有沒有。」

  「我想請你吃飯。」

  「不用客氣。」

  「假如你不嫌棄,我想做你的朋友。」

  南南本人選擇朋友極之嚴格,行內人都知道她性情頗為孤僻,因此她只矜持地笑笑,不置可否。

  當下安娜問:「現在可方便出去?」

  南南點點頭,放下照片。

  地方是安娜挑的,一流的法國飯店,叫了菜,她點起一枝香煙,再次多謝南南救命之恩。

  南南不知說什麼好,緩緩喝咖啡。

  安娜看上去很高興,像是把一切丟在腦後,所有不愉快的事都煙飛灰滅。

  真的,何必記住呢,她所有的,不過是她自己,她毋需在閒雜人等面前裝模作樣博一聲喝彩。

  世界這麼大,生活在玫瑰園中的人難以瞭解鯊魚海中的情況,安娜不必解釋。

  南南一直禮貌地微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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