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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頁 亦舒 「錢你收著慢慢用。」 「不,我夠零用。」 他轉身回房間去。 佩蘭的母親出來看見,「這是幹什麼,錢推來推去沒人要?」 「可不是。」 母親笑,「我正想搓麻將沒賭本。」 「媽,別去,鄰居方太太的牌搭子不大正經。」 「又不是做朋友,不過是牌搭子而已。」 唐太太把那張鈔票收起來。 佩蘭只得笑,「贏多點。」 唐太太問:「你同小卜怎樣了?」 「十劃沒一撇。」 唐太太感喟道:「想結婚,總得給妻兒一個家,這已經不容易。」 佩蘭承認,「我們這票人一輩子也不用想成家立室了,樓價高企,民不聊生。」 「小卜人很忠厚,可惜無甚打算。」 佩蘭不語。 「報館同事個性大都如此吧,早知不該讓你念新聞系。」 佩蘭笑,「該讀什麼科?」 「做看護就很好,近水樓台先得月,可嫁醫生。」 佩蘭笑得前仰後合。 「醫生不好嗎?」 「媽,這時我又不反對你去打麻將了,去,去。」 唐太太收拾好廚房便往隔壁走。 方太太早已在等她。 「三缺一,快。」 另外兩位是周小姐與葉小姐,她倆年紀甚輕,化粒卻非常濃,遠看不知像哪個女明星。 當下二話不說,即開始搓牌。 不到四圈,唐太太已經輸掉很多。 唐太太汗涔涔流下,「方太太,你沒說打那麼大。」 方太太訝異,「你手氣不好而已,往日贏,便嫌注碼小。」 「我不玩了。」 「隨便,大家是鄰居,切莫傷了和氣。」 唐太太紅著臉,忍痛付了錢,很不高興地離去。 葉小姐把牌一推,點著一支煙,深深吸一口,「她發覺了。」 方太太不在乎,「這樓上樓下多的是無聊的中年太太。」 周小姐笑,「分錢吧。」 方太太一人分幾張鈔票。 「就這麼多。」 「小姐,天天分三千,你月薪高過港督。」 「這倒是真的。」 「下午再來。」 「我請假,怪累的。」 「周小玲,所以說你沒發達。」 那周小玲伸個懶腰,「咄,做人至要緊舒服。」 「你既然掛住明仔,走吧走吧。」 「誰說我掛住他?他為什麼不掛住我?」 小玲懶洋洋數鈔票,忽然看到鈔票上的字:我有一顆寂寞的心。 這是誰寫上去的?怪坦白的。 她把鈔票藏好。 周小玲是個小混混。 她靠運氣找生活二時在賭桌上出老千,一時在時裝店高買,手緊時又到夜總會去客串幾天小姐,只要有錢,什麼都做。 不過曾經有人叫她帶一小包東西到東南亞,被她拒絕,「我不笨,」事後對姐妹說;「我知道那是什麼。」 姐妹笑她:「是呀,不然你已經退休了。」 她也想過賺幾千萬退休,不過,到什麼地方去找財路呢? 離開方宅,她猶自喃喃自語:「我有一顆寂寞的心。」 回到自己的公寓,小玲坐在沙發上,打傳呼機號碼找男朋友。 半晌,那人覆電,卻不是明仔。 只聽得小玲問:「你幾時來?」 對方笑,「有什麼好處?」 「我有錢。」 「我並不等錢用。」 「我長得美。」 「算了吧你,幾時輪得到你。」 「大陳你別逼人太甚。」 「我告訴你怎麼辦,你去菜市場買作料做一鍋湯,湯好了再來找我。」 電話掛斷。 小玲喃喃咒罵。 片刻電話鈴又響了,小玲凶神惡煞地問:「誰?」 「周小姐,我,按摩的陸姑娘。」 「來吧,正等你呢。」 不消一會後瘦削的陸姑娘來到,小玲躺下,讓她按摩酸痛的四肢。 「真舒服,手勢真好,貴些也值得。」 陸姑娘苦笑。 她曾經是一問醫院的護士長,可惜她過去的資歷不為這個重英文的大都會承認,只得上門替人按摩找生活。 一小時下來,陸姑娘手指酸軟。 臨走時她對客人說:「周小姐,你左胸好似有一粒硬塊,我勸你去看看醫生。」 周小玲大驚失色,「什麼?」 「不要怕,例行檢查,記得去。」 周小玲不由得心酸,「陸姑娘,你倒是關心我,你有一副好心腸,」她摸出鈔票,「欠你多少?」 「本月一共五次,剛剛一千。」 收到酬勞,陸姑娘告辭。 這個五光十色,遍地黃金的都會並沒叫她失望,辛苦歸辛苦,她現在已薄有節蓄,兒子在美國讀書,成績不錯。 憑經驗,陸姑娘幾乎可以肯定周小玲胸前的腫瘤並非良性,可憐。 可是大城市裡可憐的人多得很,在這個競爭激烈的社會,你不能老、你不能病,你甚至不能笨、不能丑,否則,真有得你受的。 多少人站不住腳被淘汰出來。 陸姑娘感慨萬千回到家中。 她只租人一間房間住,房東對她很客氣,一向相安無事。 「陸姑娘,方便的話,付付房租。」 陸姑娘連忙掏錢。 房東張老太數鈔票時神色溫柔,「唉,親生兒不如近身錢。」 房子由她先夫留下,三個兒子一年也不會回來看她一次,難怪她有類此嗟歎。 租給陸姑娘,有個伴,放兩年都不加」次租金。 陸姑娘返房休息。 張老太看到一張鈔票上有字,她讀過書,念出來:「我有一顆寂寞的心。」 她苦笑。 老太回到房裡去讀聖經。 片刻有人按鈴。 一位青年女子熟稔地打招呼:「張老太,是我。」 「呵,」老太太很高興,「佟小姐,你來了。」 佟小梅是義工,年輕、漂亮、好心腸。 每星期她都來一次,幫老太太檢查一下身體,她是個醫科學生,平日已經夠忙,可是仍不放棄幫忙別人。 老太太猶如看到親人一般高興。 俗小梅照例和藹地說:「不要吃太油太鹹,給你的維他命記得吞服。」 老太太抱怨,「我的媳婦有一個像你就好了。」 俗小梅笑,「我肯定她們都很孝敬你,只不過不甚走得開。」 張老太悴悴然,「腿斷了才走不開。」 佟小梅陪笑。 「我一個子兒也不會留給她們。」 佟小梅安慰老太太,「他們不是貪婪的人。」 「佟小姐,這是給你買糖吃的。」 「不不不,你這是幹什麼,張老太,千萬別如此,我怎麼可以收你的錢。」 「佟小姐,你就收下吧。」 「不可以!」佟小梅十分堅決,「不然我就不來了。」 張老太不出聲。 佟小梅收拾儀器站起來,「我告辭了,張老太,下週一見。」 「吃塊蛋糕再走。」張老太依依不捨。 佟小梅笑道:「我約了人,趕時間。」 順手拿一塊蛋糕,塞進嘴裡。 到停車場找車匙的時候,才發覺手袋裡多了一隻信封。 打開一看,裡邊有張千元鈔票,分明是張老太趁她不在意之際塞進去的。 小梅本想立刻還給老太太,可是看看時間,來不及了, 只得先趕去赴約,下星期再 說吧。 小梅去見她的男朋友文冠強。 文冠強已經等了二十分鐘,他決定再等二十分鐘就離去,可是就在焦急當兒,他看見小梅忽忽走進咖啡室。 他本來想說她幾句,可是強自忍住,已經決定同她分手,她的事與他已無相干,多說作甚。 修小梅坐下來道歉,「對不起,遲了。」 「你太熱心公益之故。」 「我知道你一向反對我做義工。」 文冠強終於忍不住,「時間也要留些自用。」 小梅不語。 「用來打扮自己豈非更有效益。」 小梅看著他,「你有什麼話,說吧。」 文冠強吸進一口氣,「小梅,我們分開吧,對大家都好。」 小梅不出聲,過一刻鼻子發酸,還是落下淚來。 她別轉面孔,用手帕印干淚痕,聲音很平靜,「我同意。」 文冠強低聲說:「我的要求很低,我需要的是個柔順的女子,陪我吃頓燭光晚餐,同老父老母打牌,婚後在家等我下班,而你,已決心把時間精神奉獻給社會……我肯定將來你會碰到志同道合的人。」 小梅點點頭,「你說得對,我永遠不會花一個下午去整理頭髮挑晚裝首飾陪男士出席晚會,永遠不!」 文冠強無言。 半晌,他也淚盈於睫。 「小梅,我十分敬佩你,我相信你會是最好的一個醫生。」 「謝謝你。」 他倆在門口分手了。 小梅並沒有太多時間傷神,她口袋內的傳呼機大響,醫院急召她去當更。 這一去,起碼是十六小時。 一個星期過去,修小梅形容憔悴,瘦了一圈,可是她還記得,需要把那一千元還給張老太。 她照例在星期一下午三時抵達張宅,按鈴,來開門的是一個中年人。 「找誰?」 「張老太。」 「你是誰?」 「我姓佟。」 「啊,你是佟小梅醫生。」 對方開門讓她進去。 「張老太呢?」佟小梅四處張望,已覺不妥。 「家母上週三因中風去世。」 小梅睜大雙眼。 「家母生前時常提到你,佟醫生,謝謝你對她關心。」 半晌小梅問:「那位房客呢?」 「我捫補了一筆賠償,她昨日已經搬出,趁房子價錢不錯,我們打算賣出套現。」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