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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頁 亦舒 永貞欲語還休。 永貞終於再度上門去。 奇怪,又是下雨天,這個夏天天氣比往年涼快,雨水也多。 週末,放假,十點多,日和還沒起來,女傭替永貞開門,「溫小姐,好久不見。」 日和掙扎著起來,鼻端嗅到永貞常用的香水夜間飛行,朦朧間心一酸,落下淚來,「永貞」,他擁抱她。 永貞也淚盈於睫。 日和這樣自苦,卻是為何。 她輕輕說:「你累了,不如放假,有一陣子天天開夜班,握得我覺得人生沒意義,後來休息過,又不同想法。」 他不出聲,醒了,又恢復理智。 他披上浴袍,做了黑咖啡,一人一杯。 她微笑,「叫我來,有什麼事?」 「那筆錢,只得稍後才還。」 「沒問題。」她說:「還有呢?」 日和低著頭,「我們正式分手吧,你前途似錦。」 永貞不出聲,有點哽咽,半晌說:「為什麼?」 「我另外有了人。」 「胡說,我怎麼會不知道,根本沒有第三者。」 日和苦笑。 「日和,要我同你和平分手也行,把真實理由告訴我。」 日和沉默。 咖啡飲盡。 日和說:「我與你興趣宗旨不一樣,無謂發展下去。」 永貞但笑不語。 「永貞,別再追究下去了,讓我們分手吧。」 永貞攤攤手,「我有騷擾你嗎?沒有,是你叫我來談話,我應邀赴約,如此而已。」 她站起來離開何宅。 她為什麼來? 因為仍然相愛。 永貞接著做了件很奇怪的事,她去找私家偵探幫忙。 她的要求很簡單:「他整個人變了,頹喪、不安、翻復,但我相當肯定沒有第三者,我想知道個中原委,死了一條心,好努力將來。」 那位姓郭的私家偵探看著永貞清麗的面孔,「其實,分手就分手好了。」 永貞笑笑,「你說得好似絲毫不值得留戀。」 那郭先生說:「感情是世上唯一不能修補的東西,一旦破裂,永遠破裂。」 永貞垂頭。 「幸虧倒處有新的感情可供發展。」 永貞覺得這位郭先生真正有趣。 她說:「我還是想查清楚。」 郭先生頷首,「好,七天之內,必有答案。」 知道了究竟,她也不會拆穿他,她會把秘密放在心中。 溫太太找到女兒家來,「我聽說你與日和有點問題。」 永貞搔搔頭,不語。 「我想你知道,父母無論如何愛你支持你。」 永貞深深慶幸自己幸運。 「忘記過去,努力將來。」 「是,媽媽。」 「三五七年過去,你連他樣貌都不會記得清楚。」 母親也說得對。 溫太太口惠而實至,立刻發動叔伯姨媽輩介紹異性朋友給永貞認識。 年輕人,一定談得來。 一次生兩次熟,再輾轉介紹,很快就可以找到新朋友。 永貞著實忙了一陣子,天天換上最好的衣服出去見人,她外型亮麗,性格溫婉,十分受歡迎,最主要的是,他們都知道她有點家底,且有份不錯的工作,經濟獨立。 可是宴會途中,永貞總會露出寂寥的神色來,失神片刻,不用說,也是想起了日和。 某個星期一,公事忙得不可開交,她接到偵探社電話。 「溫小姐,真相大白,或者你願意來一次。」 「好,下班五點半我上來。」 「再見。」 那郭先生不負所托。 要不要去領取答案呢? 讓它埋葬在海底或是地底算了。 不過,下了班,永貞還是踏上偵探社。 又是個雨天,地上泥濘不堪,空氣中有霉味,這雨下了有三兩個月了,一直不停。 郭先生請她坐。 他遞了一隻棕色大信封給她,「答案全在裡頭。」 永貞有點訝異。 「每天的費用是三千元。」 永貞開了一張支票給郭先生。 「溫小姐,拆不拆開這個信封由你。」 永貞苦笑,「你不勸我拆啟?」 「一個人,知道得越少越好。」 「金石良言。」 永貞取過信封告辭。 到了家中,她先淋浴更衣,接著喝一杯威士忌加冰。 她拆開大信封。 先看到七八張彩色照片,都放得有十乘八那樣大,十分清晰,憑相中人的服飾,可以辨別是分幾次拍攝。 照片中一男一女,男的何日和,女的是一個中年女性。 這是誰? 那女子很瘦很乾,濃妝,可是一雙眼睛仍然尖銳明亮。 永貞見過這雙眼睛。 在什麼地方? 呵對,窗簾之後,眼睛在何宅窗簾之後張望過她。 永貞大大鬆下一口氣,真相大白了。 只見照片中何日和表情痛苦,眉頭深重,那女子卻振振有詞,不知說些什麼。 信封內有一卷錄音帶。 永貞雙手顫抖,取過一具小小錄音機,把帶子放進去,她按鈕,有聲音傳出來。 做註解的是郭先生:「六月十七日星期三下午三時在翡翠飯店……」 接著,是一男一女的對話。 男聲分明是何日和,女聲一定屬於照片中的中年女性。 只聽得何日和說:「這兩個月來,我已籌了許多錢給你,一切債項應該已經還清,你還找我幹什麼?」 那女子似在吸煙,她慢條斯裡地回答:「債已遠清,可是生活費用呢,你如何安置我?」 聽到這裡,永貞大奇。 她到底是誰? 何日和說:「我已經被搾乾,沒有能力了。」 「你寓所有三間房間──」 「不不,你不可能與我同住!」 那女子聲音轉為強硬,「為什麼不行,我無家可歸,難道你要我睡到街上去?」 跟著是一大段雜音,錄音中斷。 、水貞趁這機會去斟多一杯酒。 郭先生的聲音又來了:「七月十九日星期五下午四時宇宙大廈門口……」 何日和:「你怎麼又來了?」 「我需要錢。」 「你的毒癮好比無底洞,我已無能為力。」 永貞一震。 毒癮,怪不得! 世上只有毒債與賭債最難償還。 「最後一次,無論如何我會戒除。」 「我不相信,走,走。」 「日和,日和。」 「這裡有一千塊,快走。」 可憐的何日和。 郭先生又註解:「六月二十日星期六───」 那是前天。 日和:「我已經山窮水盡。」 那女子歇斯底里:「我不找你找誰?我是你母親,你是我親兒!」 永貞霍一聲站起來。 母親! 兒子! 他倆是母子。 永貞跌坐在沙發中,張大了嘴,說不出話來。 原來如此。 怪不得日和一籌莫展,如此自苦。 永貞第一個衝動是想撲到日和身邊去支持他。 她已取過外套,可是在大門前靜了下來。 慢著。 把事情分析清楚再說。 她又坐下來。 關於何日和的家境,她知道得不多,他曾告訴他,父母一早分手,母親在加拿大改嫁,父親到東南亞做生意,一家三口很少見面。 永貞並不介意,英雄莫論出身,誰不想要一對漂亮聰明能幹的父母,這不是任何人可以挑選的事。 她要求的只是二人相處愉快。 何日和顯然隱瞞了若幹事實。 永貞歎一口氣。 她已打消出門的主意。 永貞有點羞愧,愛日和嗎,固然,但是卻不能愛屋及烏,連帶對他母親付出時間精神金錢。 他倆有血緣關係,她要是纏住他,他會有麻煩。而溫永貞是清白無辜的一個人,何必陪他去淌這個渾水。 她再斟一杯酒,喝光了,上床休息。 整晚都沒睡好,一直聽得日和哭泣的聲音。 半夜坐起來,拉開窗簾一看,雨居然停了。 第二天早上,氣溫驟升,永貞所有的短袖衣服並沒有熨好,有點氣餒,不知穿什麼,只得胡亂配搭,原本夠差的、心情於是更壞。 她有點討厭自己。 應該學戲中或是小說裡的女主角那樣,趁著大風大雨,衝出去,與何日和擁抱,犧牲一切,在所不計,陪他渡過難關。 她卻偏偏算起後果來。 以後都要同那樣的親戚生活真不是玩笑的事,怎麼應付得來。 她出門上班。 秘書說:「溫小姐,何先生找你。」 永貞聽見自己說:「我到東京開會去了。」 秘書知情識趣:「是嗎,去多久?」 「十天八天。」 「知道了。」 她的態度變了。 下午,朋友叫她到碼頭聚集,她連忙趕去,在小小白色遊艇上,她離開人群,獨自坐在甲板上,看著白頭海浪捲上來,沉思。 「有沒有打擾你?」 永貞一看,是那叫葉兆成的年輕人,見過兩次,說起來,葉家與溫家從前有生意來往,噫,他身家保證清白。 永貞朝他點點頭。 「你有心事?」 「沒的事,你看風景多麼怡人。」 「有事大可與朋友商量。」 永貞笑不可抑,「我心情很好,謝謝。」 是嗎,有事真可拿出來講嗎?我從前的男友,有一個吸毒的母親…… 當然不可以,真忍不住要說,也只得找心理醫生去。 永貞不會對任何人談及日和這個秘密。 「他們在跳舞。」 永貞自椅子上站起來,「我們也跳。」 小葉是巴不得、水貞有此建議。 至此,年輕的永貞不得不把何日和丟到腦後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