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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「你陪我四小時,我一天還剩二十小時,你陪我十個鐘頭,我還有十四個鐘頭無法打發,天長地久,靠外人是不行的,朋友每星期叫我去吃一次飯,已算仁至義盡,還有六個晚上怎麼辦?」

  「噫,」蘇茜訝異,「找別的女孩子呀。」

  乃光搖搖頭,「太累了,我不欲再手持一束鮮花站在車旁等。」

  蘇茜笑出來,「那就結婚吧。」

  「可是我知道我不愛她。」

  「首先,你知道愛的感覺嗎?」

  「我在小說中看到過。」

  蘇茜拍拍他的肩膀,「我也喜歡看小說,但是我不會相信那些情節,你明白嗎?」

  現今世上每個人都那麼理智,自余健文到蘇茜都對感情生活沒有幻想了。

  乃光惆悵得要死。

  大學時有一個同房同學,戀愛期間那女孩子佔據了他的心房,每個地方都擺滿她的照片,滿坑滿谷,其餘的同學問:「她美嗎?」乃光答:「一定美,美不美已經不再重要,她是他的女神。」

  至今乃光仍記得那女孩相貌至普通不過,在街上逛一遍,至少可以找到二三十名。

  徐影懿的條件比她好得多,可是乃光仍然沒有戀愛的感覺。

  也許這樣平和的感情是一種福氣。

  他並不要向她展露最好的一面,乃光懷疑他並沒有至好的一面。

  他就是那麼一個懶洋洋的傢伙。

  夏季不適合結婚,除非是六月,但不知怎地女孩子穿上婚紗都不及平時好看,太呆板了。

  春天多雨,秋季肅殺,母親一定不贊成。

  旅行結婚最好。

  也許,人家徐小姐根本不願嫁這樣一個溫吞水。

  這一遲疑,恐怕又會蹉跎下來。

  可是人夾人緣,徐影懿就是喜歡莫乃光。

  她同她父母說:「他表面斯文,可是看得出心底熱情,其人細心體貼無比,又懂得生活情趣,同他在一起,我的感覺如沐春風。」

  她母親說:「我聽人說,他愛泡酒吧。」

  「不啦,那種地方叫酒館,英國最流行……我不管,單身男士,去哪裡都很正常。」

  「婚後會改嗎?」

  徐影懿嗤一聲笑出來,「誰說過要同我結婚?」

  半年後,也終於談到這個問題了。

  在一個黃昏,乃光坐在徐伯伯的書房,咳嗽一聲,說道:「徐伯伯,我想向令嬡求婚。」

  徐家三口先是一呆,隨即喜心翻倒。

  影懿站在一旁,忽然緩緩落下淚來。

  原先她以為沒有機會了,沒想到莫乃光會有此驚人之舉。

  徐氏清清喉嚨,「什麼年頭了,女兒怎麼說,我們兩老就怎麼說,影懿,你願意嗎?」

  徐影懿答:「我願意。」

  徐太太笑道:「那麼,我們去辦嫁妝,你們去辦聘禮。」

  徐影懿說:「媽媽,都不流行這套了。」

  「那麼,只辦嫁妝也行。」

  徐太太立刻撥電話給莫家。

  乃光說:「我們去旅行。」

  「什麼地方?」

  「我們去澳洲大堡礁。」

  「你會潛水?」

  「會,你呢?」

  「你教我?」

  乃光忽然說:「我會愛護你珍惜你,事事以你為重,盡量使你高興,什麼都不與你爭。」

  影懿微笑著,又流下眼淚。

  「你為何落淚?」

  「我好幸運,父母鍾愛我,現在你又對我這麼好。」

  乃光不語。

  四位長輩興奮到極點,退休後他們的生活已沉悶了一段日子,現在獨子獨女結婚,絕對要把事件搞大,轟轟烈烈進行。

  看到他們那麼高興,乃光也不禁沾了喜氣。

  他陪他們去挑鑽石。

  「項鏈要塔形最經看。」

  「莫太太,別太貴了,意思意思就好。」

  「噯,媳婦打扮得漂亮,我們有面子。」

  乃光悄悄抬起頭來,見無人留意他,溜到商場對面去看眾生相。

  女士們看到名貴衣飾態度如狼似虎,真是有趣,一見喜愛的都自衣架摘下攬在胸前,唯恐有人搶奪,她們對伴侶也是這樣關心嗎?她們怎麼看俄國經濟前景?她們會否為波茲尼亞戰亂中兒童落淚?她們有沒有擔心臭氧層日漸稀薄?

  大抵都沒有。

  徐影懿有沒有?

  沒有也不要緊,乃光由衷這樣想。

  影懿出來找他,「原來你在這裡。」

  他握住她的手,「可不是。」

  「看什麼?」

  「看歲月時光流過。」

  影懿已習慣乃光這一套,故笑問:「看得到嗎?」

  「可以,不過很費神,對,挑到飾物沒有?」

  影懿伸出手。

  乃光看到一隻閃閃生光的手鐲。

  因為眼淚也會閃光,乃光問:「你可是一個愛哭的人?」

  影懿一怔,「小時候是。」

  「人越大越干,眼淚不再流下。」

  影懿挽起他的手臂,「來,家長在等我們呢。」

  婚禮就這樣準備起來,乃光時常回父母家討論大事。

  他們買了船票,預備游地中海。

  家長們有點擔心,「去那麼久又去得那麼遠,有什麼好,不如到夏威夷。」

  乃光故意打一個冷顫,表示害怕枯燥,然後與未婚妻研究行程。

  「此行最有趣的地方是阿爾及爾的坦幾亞與土爾其的君士坦丁堡……」

  正說著,無意中抬起頭,看到書房外泳池有人經過,那人隨即撲通一聲躍進水中。

  乃光脫口問:「是誰?」

  莫太太說:「是你妹妹的同學。」

  乃光愕然問:「妹妹回來了嗎?」

  「妹妹仍在歐洲,不過介紹同學來家小住。」

  「媽你太寵她了。」

  影懿從頭到尾沒見過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小姑,不由得問:「客人是女生?」

  莫先生答:「只見過一次,早出晚歸,不太碰頭。」

  「無禮,把這裡當酒店。」乃光惱怒。

  莫太太笑,「過一兩天就要走的。」

  乃光問:「妹妹幾時回來?」

  莫太太答:「她說找到了自己就會帶著她一齊回來。」

  影懿一聽這論調與乃光的那麼相似,不由得噗哧一聲笑出來。

  乃光說:「爸爸你叫她回來。」

  莫先生笑,「你肯擺幾桌喜酒,我就叫她回來。」

  乃光不上當,「說是幾桌,一擺便是百餘席,浪費資源。」

  「聽聽這是什麼話。」

  「我們先走一步。」乃光已經站了起來。

  「乃光,且留步關律師馬上來了,要你在文件上簽名。」

  影懿識趣地說:「我自己先出市區好了。」

  莫太太連忙說:「我叫司機送你。」

  律師來了,父子倆關在書房裡談了半小時。

  莫先生把若干房產股票歸到他名下,乃光卻一直說不要不要,關律師忍不住笑道:「真是父慈子孝。」

  乃光汗顏,勉強簽了幾個名字,覺得悶,便推開書房落地長窗,走到草地上。

  園丁正在剪草,推著剪草機軋軋軋在來回走,一股草香撲鼻而來,乃光不由得在一張籐椅上坐下,他深呼吸,伸一個懶腰。

  忽然之間,有人遞一杯凍飲過來。

  他順手接過,抬起頭,呆住了。

  乃光看到一張秀麗的鵝蛋臉,微微笑,「我是乃英的同學,」她說:「我叫謝雲生。」

  乃光呆住。

  他在何處見過這個女郎?

  她彷彿是個熟人。

  乃光的視線落在她手上,那是一隻潔白無暇的手,無名指上戴著一隻婚戒。

  他在什麼地方見過她?

  她有那樣深湛瞭解的目光,乃光聳然動容,身不由主地凝視她。

  她笑笑,「乃英說你要結婚了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那多好。」

  乃光問:「乃英有無對象?」

  謝雲生笑,「乃英暫時還忙於享樂。」

  乃光忽然問:「一結婚,就脫離享樂界了吧。」

  「有些人適合婚姻制度。」

  「我呢?」

  那女郎轉過頭來看著他,輕輕說:「現在已經不是節外生枝的時候了。」

  乃光一震,不知恁地,有種淚盈於睫的感覺,她像他多年的熟人,她完全知道他心裡想些什麼。

  就在這個時候,乃光聽見母親叫他:「乃光,影懿的電話。」

  乃光不得不回到室內。

  「電話呢?」他問。

  誰知母親亦看著他輕輕說:「這已不是節外生枝的時候了。」

  「可是——」

  「快要結束王老五生涯,你心靈受到衝擊,本能對婚姻生活有些抵抗,故產生了若干幻覺,乃光,控制你自己。」

  乃光看著母親,沒想到六十歲的她會講出這番時髦的話來。

  「媽媽,我愛你。」

  「知兒莫若母。」

  乃光與母親擁抱。

  「去,影懿在家等你。」

  乃光臨走時看看泳池旁,那個叫謝雲生的女郎不知在何時已經芳蹤渺渺。

  乃光低下頭,他把車子駛回市區。

  一路上靜得無可再靜,他來收音機也沒開,在該剎那,乃光彷彿真的可以聽到時光流過的聲音。

  見到影懿,他鬆口氣,緊緊握住她的手。

  「幹什麼?」

  「怕你跑掉。」

  抑或,怕他自己跑掉?

  影懿甜蜜地笑。

  乃光忽然說:「我們在摩洛哥買幢別墅住下來可好?」

  影懿不加思索地答:「你說什麼就什麼。」

  得妻如此,夫復何求。

  乃光低頭,「不過,我們先到英國去找乃英。」

  「一樣可以。」

  「影懿,謝謝你。」

  乃光終於落下淚來。

  許是為了向憂鬱告別,許是不捨得無憂無慮的獨身生活,更可能是對未來的責任有點恐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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