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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我愕然。

  朱秀英指一指我手上的小說。

  哎呀,電光石火間我明白了,甄念慈即是黎祖兒!

  我脫口而出,「你早已洞悉先機。」

  朱秀英女士只是笑,「沒想到瞞過了你。」

  我搔搔頭皮,真是大意,竟沒好好打聽。

  「我只是想她把書讀好,她卻誤會我反對他寫作。」

  我看看她,「你的意思是——」

  「鼓勵她多寫,畢竟那是她一生所好。」

  「黎太太,你真是個好母親。」

  朱女士笑,忽然伸手一指,「看!」

  我驚醒,睜開雙眼,只見掛著的蜜水盛器不住搖擺,三四隻顏色鮮艷的蜂鳥正在啄吸,再回頭,哪裡還有朱秀英的影蹤。

  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,我太過牽記這件事了,以致夢見朱秀英。

  不過,我一早該猜到甄念慈是什麼人了。

  我立刻撥電話給施小姐:「那甄念慈的正職是什麼?」

  施小姐一頭霧水,「聽說好像是個建築師。」

  我微笑。

  在她最新大作上,我又批了八個字:士別三日,刮目相看,還有:有眼不識泰山,忍不住再加一行:負荊請罪,為時未晚?

  然後,特地叫人把小說連評語送去黎氏建築事務所。

  心頭象放下一塊大石一樣。

  唉,幾時也讓我夢見家母,由她親口同我說,她贊同寫作是一個正當職業,並且,尊重我的意願,讚我一聲,寫得不錯。

  不過,且慢提我這一筆,我會先告訴黎祖兒:令堂終於批准你那支筆了。

  笑臉

  伍紀元踏進辦公室,就看見一張笑臉。

  她習慣早到,卻不期望手下夥計同她一樣賣力,可是看見有人願意犧牲半小時睡眠來為公司服務,的確開心,她不禁笑起來。

  剛想問他姓名,是否新來,電傳已經發出訊號。

  一定是北美洲哪個不耐煩的客戶一挨這邊天亮就下命令。

  是,資訊設施越發達,工作人員越是疲於奔命,廿四小時都別想休息。

  紀元連咖啡都來不及沖就過去處理這件事。

  別誤會,她在泛亞機構的位置並非總經理,她不過是一個小組長。

  不過手下也有三四名夥計可供她差遣。

  今日這位笑臉迎人的年輕人,一定是人事部派過來的新夥計。

  紀元心中嘀咕,老是把青蘋果撥到她這一組來,等到訓練得差不多了,又賞給別的有交情的組長。

  這次她要向人事部提出抗議。

  她看了傳真,覺得是件不大不小的要事,決定即時處理。

  紀元吩咐年輕人:「這是資料室鎖匙,你且去十二樓,開了門,找到BM十二抽屜,我要第L三五八號軟件,快去,我們有事要做。」

  年輕人機伶地應一聲,立刻開始工作。

  紀元是個勤快的人,自然喜歡同類型人。

  年輕人三分鐘就下來了。

  「門鎖上沒有?」

  「有。」

  紀元欣賞他那份敏捷。

  兩個人對著電腦,擬一份文件,三十分鐘內就復了那個客戶。

  剛鬆一口氣,紀元發覺面前已放著一杯熱咖啡。

  「謝謝你。」

  「我順手。」

  這時,公司同事已陸續上班。

  紀元這才想起,她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。

  「伍小姐,我叫程功,今日來上班。」

  紀元微笑,「我們這裡不稱小姐先生,只呼名字。」

  年輕人又笑,「那多好。」

  落落大方,,精神奕奕的一個青年,剛自大學出來吧,看得出家境不錯,衣著名貴含蓄,頭髮剪得十分好看,這份工作薪水微不足道,他只是想得到寶貴的經驗。

  他今早已經上了一課。

  九點辦,黃經理下來,「紀元,舊金山美星公司史蒂文生來電叫我誇獎你,怎麼一回事?」

  「呵,他是急驚風,幸虧我們也不是慢郎中,如此而已。」

  黃經理笑,「他一樂,考慮把名下另一隻牌子也交給我們代理。」

  紀元牽牽嘴角,「只是考慮?」

  「競爭激烈,生意難做,光是肯考慮,已經夠好。」

  大家都笑了。

  自那天起,紀元就把程功帶在身邊,把他收做徒弟。

  她比他大五歲,那意思是,紀元中學畢業,程功才自小學出來,他完全沒有工作經驗,可是人聰明,願意學習,不怕吃苦,精力無窮。

  其餘的同事都認為他英俊,紀元卻不覺得,不過,她不否認他擁有動人的笑容。

  在泛亞公司,程功非常受年輕女同事歡迎。

  紀元對他秉公辦理,一點私心也沒有。

  兩人在公司有時留到深夜,不過總有秘書相伴。

  好事之徒問咪咪:「說來聽聽,他倆有無秘密?」

  咪咪卻十分惆悵,「沒有啦,伍小姐做事不露女性本色,況且,年齡差一大截。」

  「那不是問題。」

  「她對他不過一般同事。」

  「你護著老闆。」

  「我才不,我希望她早日找到伴侶,不長久也不妨,只要開心過。」

  「你倒開朗。」

  背後的議論終於暫時沉寂下來。

  紀元彷彿有心栽培程功,去到哪裡都把程功帶在身邊,讓他增光見識。

  世人仍然重男輕女,出去開會,外人老以為女性必是秘書,男士定是上司,程功賣相好,學歷不錯,外人時常有這種誤會。

  很多人會介意,可不是紀元,有時間,她不會用來多心,她情願把工作做好,她是個大方磊落的人。

  程功不止一次覺得幸運,有這樣一個導師,他進步迅速,已經做得頭頭是道,小差使可獨當一面處理,與他同期進來的新人卻抱怨「連客戶的電話都不給聽,每日只叫看報同翻譯資料。」

  伍紀元反而想知道更多。

  是一件意外把他倆關係拉近。

  一個下午,程功出差在外未返,秘書忽來說:「有人找程功。」

  「誰?」

  秘書忍著笑,「他母親。」

  紀元立刻說:「別笑。」見有空,親自出去招呼。

  程母穿戴十分整齊,可是一看便知道是老式老實人,紀元陪她參觀工作環境,解釋了工作性質。

  她十分滿意,「紀小姐,你是程功的助手嗎?」

  紀元答:「我們是同事。」

  程母笑,「那是與他同級了,女孩子這麼能幹,真不容易。」

  她見公司有規模,同事可親,十分放心。

  「今日程功廿二歲生日,我順便路過,提醒他回家吃飯。」

  紀元這才知道他不與家裡住。

  「打擾了。」

  紀元送程母到門口。

  回來同咪咪說:「大家湊份子送件禮物給程功吧。」

  「我知道程功喜歡馬球牌外套。」

  紀元瞪她一眼,「太貴了,送件襯衫差不多。」

  「我出大份。」

  「不准,要不你自己另外買。」

  第二天,程功一早臉紅紅站在紀元房門外。

  紀元暗暗好笑。

  「家母昨日打擾了。」他滿不好意思。

  「哪裡,沒有的事,總共才逗留了十五分鐘。」

  程功擦擦鼻子,「她要請你吃飯呢。」

  紀元笑說:「有空一定到府上。」

  一抬頭,發覺程功穿著一件乳白色襯衫,料子很薄很貼,把他結實的上身線條表露無遺。

  程功說:「謝謝大家送的襯衫。」

  這咪咪,怎麼不挑件厚身些的。

  「不客氣。」

  他同她一樣,仍然習慣早到,都快半年了,由此可知不是做作。

  「我們終於獲得美星公司第二宗代理權。」

  紀元笑,「是。」

  「不該慶祝一下嗎?」

  「叫咪咪去倉庫取一箱香檳來大家喝。」

  程功忽然說:「我的意思是,我請你出去喝一杯。」

  紀元聽了詫異道:「咄,你又沒升級,何用這麼快謝師?還不出去聽電話。」

  這時咪咪也進來說:「程功有電話找。」

  程功啼笑皆非地出去。

  紀元當然不是沒聽出他弦外之音,只是一時沒心理準備,故出言推搪。

  要不二十歲,要不四十歲,現在不是與程功這種青年發展友誼的時候。

  紀元聽過某阿姨歎道:「我已經四十五歲了,不宜談戀愛了」,錯!

  那才是談戀愛的好季節:子女已經長大,學業與事業成與不成均已告一段落,不談戀愛,幹什麼?當然要把握機會,飛身撲上。

  像紀元這種年紀才需要小心謹慎,步步為營呢,否則,在工作上分了心,在感情上又一無所得,那才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。

  她抬捧程功,並無私心,她純是喜歡他聰敏好學,把他訓練成得力助手,她也有得益。

  找人喝一杯,趙錢孫李都可以,大不乏人,整個銀行區三十萬名適齡男士,不必約會同事。

  就這樣決定了。

  更何況,紀元不是沒有談不來的異性朋友。

  他是關卓中。

  他們來往已有年餘,不公開的原因是關卓中離婚手續尚未辦妥。

  早些歲月人們流行往美加結婚,又不把人家國家的法律研究清楚,在北美洲,夫妻離婚,財產需平均對分,不論房產現金,無論屬誰的名下,一上法庭,就需平分。

  關卓中就是為了這個與前妻糾纏不已。

  紀元已經有點累。

  偏偏那一日,關卓中在她處喝了兩杯,又發起牢騷來。

  紀元不由得發表私人意見:「她是孩子們的母親,分一半是很應該的,她若不開口,便宜了你,她既然有需要,你有責任給她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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