位置:首頁 > 作家列表 > 亦舒 > 一個女人兩張床 > 上一頁 返回 下一頁 | |||||||||||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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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頁 亦舒 史東笑嘻嘻輕輕踏進門框。 「請坐。」 乙玉只得斟荼出來。 老人說:「你猜得全對,我正是保羅富利沙。」他取出一面軍牌證明身份。 史東低聲問:「發生了什麼?」 「那一夜,我們執行任務歸來,濃霧,黑夜,駕駛員失去方向,飛機撞向山腰,轟地一聲,著火焚燒,一片火海,正在絕望,突然發覺我雙腿尚可動彈,拚命爬出,九個同伴,無人呻吟,相信即時罹難,我爬到一半,昏了過去。」 史東聳然動容,似親歷其境,他握緊了拳頭。 老人說下去:「醒來的時候,發覺已經躺在民居裡,一名天使般少女正料理我的傷勢。」 「為什麼不與外界聯絡?」 「沒有可能,我傷重,村民緊密保護,不敢把訊息外洩。」 真是,當年又沒有衛星電話或電郵。 史東吁出一口氣,「但傷勢痊癒後,你決定留下來。」 「是,戰爭使我厭倦,這裡像世外桃源,我反正是個孤兒,再也不想返回家鄉。」 「你於是結婚生子。」 「是,我與救命恩人三妹結婚,育有一子,跟母親姓陳,乙玉是我孫女兒。」 「乙玉,原來你身世家傳奇。」 「好了,史東先生,你想知道的事我已經全盤告訴你,你可以去通知軍隊了。」 史東呷一口茶,緩緩站起來,「什麼?」他探一探身,「老先生你剛才說了什麼?我沒聽清楚,」又對乙玉說:「小心照顧你爺爺,人年紀大了,說話、聽覺,都會漸漸糊塗。」 他站起來,鞠個躬,「多謝款待,我們大伙後天就回家了,再見。」 老人感動,沒想到這機靈的小伙子會願意替他保守秘密。 乙玉更加意外,感激得鼻子都紅了。 她送他出去,在他身後輕輕說:「謝謝你。」 史東笑笑答:「新聞放出去,充其量不過熱鬧三日,老人平靜生活從此破壞,從廿二歲開始,他就在這個鄉村生活,他屬於這裡。」 乙玉點頭,幸虧他明白。 「可惜當年只逃出一個人。」 過兩天,小組拔隊離去。 一輛輛吉甫車載著工具駛出村莊,乙玉與韋武送到路口。 孩子們跟在老師身後唱:「等到明年花開時,親手跟你捎花來……」 史東說:「真捨不得。」 乙玉輕說:「有空再來。」 史束微笑:「你有我的電話地址電郵號碼。」 終於走了。 韋武吁出一口氣,「村裡終於又恢復寧靜。」 乙玉放下心頭一塊大石。 韋武真老實,來了三年,都沒有發現這個大秘密。 只聽得他說:「我還以為你會離開鄉村學校。」 乙玉展開笑瞼,「要走,早就走了,來,一起去看爺爺。」 黑色故事 一輛小房車在私家路停下來,司機是一個相貌端莊的年輕女子,她看到鄰居王太太正在打理花圃,便笑著打招呼。 王太太顯然與她很熟稔,揚聲說:「葉小姐,好嗎,又見到你了。」 葉承諾挽著食物及日用品,好不容易騰出一隻手出來掏鎖匙開門進三號小洋房去了。 王先生看見問:「又是葉小姐來探姐姐?」 「真沒話說,風雨不改,每星期三下午一定來幫姐姐打理家務,她本身也有工作,不是閒人,但是友愛。」 「她姐姐真不幸。」 王太太歎口氣,「可不是,不知怎地,生下弱智女,丈夫繼而去世,現在她又罹病。」 「真不明為何那麼多不幸之事可以同時發生在一家人身上。」 「人,是有命運的吧。」 他們是善心人,為著別人不幸的遭遇嗟歎了一會。 那邊,葉承諾開了門,把雜物搬到廚房,聽到姐姐承佑的腳步聲。 「你來了。」聲音很寬慰。 「是,小如呢?」 「午睡。」 「真乖。」承諾微笑。 「照說,八歲大的孩子精力充沛,已不需午睡,可是,小如是例外。」 承諾轉話題,「醫生怎麼說?」 「病情已經控制住,不過得繼繼接受化療,那就是說,頭髮還長不回來。」 「那是小事。」承諾溫言安慰。 「你說得對,我必須振作,小如需要我。」 承諾看牢姐姐,「有無考慮將小如送到特殊訓練學校?」 承佑沉默,她不願接受事實。 「已經二年級,同學都在背乘數表,造句作文了,她跟得上嗎?不如學些基本技巧,像穿衣認路,將來,也好照顧自己。」 承佑抬起頭,「也許,你說得對。」 「快點決定吧,越早越對小如有益。」 「是。」承佑低下頭。 承諾忽然看到樓梯角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在看她們說話。 「小如,」她說:「起來了!總也不叫人,過來,阿姨買了你最喜效的蘋果餡餅。」 小如慢慢走出來。 她長得同母親一個樣子,秀驗的小臉,大眼睛,看外表,完全正常,可是,三歲那年,醫生已檢驗出她患輕度弱智,亦即是說,一生不能過正常人的生活。 小如走過來,靠在母親身邊,像個幼兒。 葉承佑忽然悲從中來,對妹妹說:「承諾,答應我,如果我有不測,好好照顧小如。」 「你怎麼了,無端說起這些話來。」 承諾到廚房捧出了一壺薄荷茶,親自斟一杯給姐姐,擱兩茶匙蜜糖,搞勻了,遞到承佑手中。 承佑說:「你調的茶最好喝。」 電話鈴響,承佑去接聽,承諾問:「有事嗎?」 她也過去。 小如一個人靜靜吃蘋果餡姘。 承佑放下電話,「又要告假,一連三天不見人,這些家務助理真會欺侮人。」 「不如索性聘請私人看護。」 「我不喜歡那種氣氛。」 承諾說:「幸虧經濟不是問題。」 話一出口,立刻發覺說錯了,怕姐姐多心……,她若無其事地取起茶杯,一口氣杷茶喝光。 小如靜靜地看著阿姨。 承佑收拾茶具,一邊說:「麻煩你帶小如出去走走。」 承諾說:「不要客氣。」 她替小如穿上大衣鞋襪,輕輕問:「去什麼地方,湖邊公園喂野鴨子可好?」 小如沒有回答。 從來沒人聽這小孩說過話。 承諾開車,帶小孩去散心。 車子一駛離,她的臉容忽然變了,她收斂了笑意,圓臉拉成長臉,嘴角有恨意。 她說:「幸虧你父親留下大筆遺產。」 小如眼睛看著車窗外風景,像是什麼都沒聽到。 葉承諾的語氣一點也不像先頭那個溫婉的阿姨,「有錢,白癡也不用吃苦,絕症也可以醫治,相反,正常健康的人,如果窮,卻需捱盡鹹苦。」 啊,原來這才是葉承的真面目。 到了湖邊,她停好車子,拖著小如下車。 小如看到草地,十分高興,奔出去追逐鴨子。 葉承諾一個人坐在長凳上。 她意猶未盡,喃喃自語:「嫁得個好丈夫,人不在,遺產也保佑你們母女一世,原來世上有人真可以不勞而獲,叫人艷羨,穿剩的舊衣服全給我,不用的舊家俱叫我來搬走,工人走了叫我頂上,妹妹當下人……」 葉承諾的語氣怨苦。 「我永遠是孤女。」她握緊了拳頭。 小如摔了跤,她阿姨並沒有過去扶起她,半晌,小孩自己爬起,照樣快活地奔走。 葉承諾冷笑一聲,「傻有傻的好處。」 她們兩姐妹有不同的道路,都走得辛苦,但不知怎地,承諾心中深深種下恨意,承佑卻不知道。 她輕輕說:「明明是我先認識他,明明是我們先約會。」 說的是姐夫郭家輝,可是,他最後選擇承佑,在倫敦註冊結婚後才告訴承諾。 十年了,承諾一直沒有原諒姐姐。 兩人一齊到他的出入口行做事,一個做了老闆娘,另一個仍然是小夥計。 直到郭家輝飛機出事,承諾才知道自己有多恨他們。 她當時的反應是:咦,不在人世了。 並不傷心。 差一點點,她便是這個寡婦。 接著,老師發覺小如學習有問題。 照說,承諾應該同情姐姐才是,但是承佑隨即帶小如到美國求診,叫承諾跟著打理雜務,整整做了一年跟班。 承佑驚惶、傷心、緊張,自然無暇顧及別人心情感受,她以為妹妹會體諒她。 看遍名醫才回來,結論全部相同,承佑捐大筆款項給某校,把小如安插自班裡與其他正常孩童一起學習,三年過去了,小如就像生活在自己一個小小緊閉的世界裡,不言不語。 然後,承佑發覺患了乳癌。 她們的母親便是因同樣的病症去世,承佑又開始出入醫院,同時,也改變了她的人生觀。 承佑反而心平氣和,順天應命,推卻所有應酬,與小女兒多多相處,同時,對妹妹也和善得多。 但是,承諾在一邊冷冷笑。 她握緊拳頭說:「沒在人可以不付出代價而過一生。」 這時,天下雨了,承諾醒覺,該回去了。 「小如,小如。」她站起來叫。 那孩子並不理睬她,躺在草地上看天空。 承諾過去拉起她,「唉,你同我一樣的笨,鈍手鈍腳,慢了一步,什麼都落空。」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