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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子康終於忍不住,「燕,我們走吧。」

  燕玲白地一眼。

  年輕人笑了,「這位小姐,可是完全不信?」

  「對,」干康說:「你幫得了就幫,幫不了拉倒,何故吞吞吐吐,推推搪搪?!」

  年輕人不以為忤,他清瞿的臉靜下來,隔一會兒說:「楊小姐,麻煩你與令堂,下星期六早上七時到我處來吧。」

  「早上,不是晚上?」

  「清晨大家精神都好一點。」

  「好。」

  「請帶備銀行本票,抬頭寫政府公益金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年輕人轉回裡頭去了。

  女傭捧出糕點,滿面笑容,「請用點心。」

  燕玲哪有心思吃,可是子康正肚子餓,見是雪白的椰絲奶油蛋糕,即時食指大動。

  不管三七二十一,吃了再說。

  燕玲沒奈何,「你真饞嘴。」

  「這蛋糕可是幾萬元一塊,伯母請客,不吃白不吃。」

  「你有偏見。」

  子康不出聲。

  那年輕人有極其乾淨的一雙手,一看便知道是斯文人。

  她倆離開了那幢老房子。

  「那人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我們都叫他甄先生。」

  呵,不是賈先生就好。

  伯母可以放心了。

  自從兩年前長子死於車禍,她一直沒吃好沒睡好,想起就落淚。

  她想得到一個答案。

  再昂貴也值得。

  真是一片苦心。

  這是子康害怕做母親的原因,呵同身段變形養育辛苦完全無關。

  而是萬一那條小生命有什麼事,母體也不能獨自存活。

  子康深深歎息。

  「星期六,你也一起來吧。」

  「我沒資格去。」

  「這是什麼話?」

  「早上七時,我起不來。」

  「你胡說什麼?」

  子康氣餒,「我知道遲早有老友會得寸進尺。」

  「事後你才考慮同我絕交吧。」

  伯母的反應十分強烈,先是流淚,然後是高興,她告訴子康,終於可以藉著高人,弄清楚長子還有何種心願。

  子康看見伯母又哭又笑,開始覺得迷信也不是太壞,至少是一種精神寄托。

  那甄先生也好,假先生也好,大概是在做善事。

  可能還是雙重善事,捐款可以送到真正有需要的人手中。

  燕玲說:「甄先生不是神棍,捐款收據會發還給我們,我們還可以免稅。」

  楊伯母有樓宇收租,十分富裕,捐款不成問題。

  「你們把他說得那麼好。」

  「去過的人都稱讚。」

  子康笑了,「好,陪你們母女走」趟。」

  因為感情上隔了一層,她不致衝動,所以更可以睜大雙眼看清楚這個局。

  是真是假,憑一個普通人的常識即可知分曉。

  事主因為盼望太切,心智已經混亂,所以很難清醒理智地看這件事。

  星期五晚上伯母根本沒有睡。

  她五六點鐘便催女兒起床梳洗。

  燕玲生性十分孝順,換上一襲白衣,陪母親挑一件灰色旗袍,素服出行。

  子康也一早準備好,六時正抵達楊家。

  三人吃過一點粥,便出發去尋找答案。

  車子裡十分靜寂。

  子康看看車外風景,清晨空氣好不清新,子康想到一個母親那顆悠悠的心,不禁潸然淚下。

  到了目的地,停好車,大門已開。

  老傭人見她們三個均穿素服,表情十分歡喜。

  大家跟著他進去。

  書房寬大舒適,一張大書桌,三張沙發椅子。

  「請坐。」

  大家坐下。

  子康注意到年輕人今日穿米白色襯衫褲子。

  他也到桌後坐下。

  他很守時,沒叫人客等。

  燕玲立刻把銀行本票奉上。

  他查看過後收入抽屜。

  然後,他靜了一會兒,忽然抬起頭來,輕輕說:「楊鵬展,你母親想與你說話。」

  子康怔住。

  他知道楊家長子叫什麼名字,不過,這也不難查到。

  伯母傷感加緊張,已壓抑不住,開始飲泣。

  那年輕人的聲音忽然變調,比他平常聲音較為活潑,「媽媽,媽媽。」

  伯母站起來,痛哭失聲,「鵬展,鵬展。」

  子康十分冷靜。

  年輕男子的聲音均差不多,一個傷心的母親不能分辨也不願分辨。

  燕玲的聲音也是激動的:「哥,你好嗎?」

  年輕人答:「不要掛念我,回去好好生活。」

  「我們思念你甚苦。」

  「媽媽,人生不滿百,常懷千載憂,勿以我為念。」

  至今,子康仍然認為這些不過是場面話。

  楊伯母含淚問:「鵬展,你在什麼地方?」

  這個問題不好答,不過,大抵也難不倒甄先生。

  果然,模稜兩可,費人疑猜的答案來了:「我在冥冥中。」

  子康沒好氣,這算什麼地方?

  伯母又問:「你需要些什麼嗎?」

  子康忍不住,她輕輕說:「鵬展,說說你的近況。」

  年輕人忽然轉過頭來,看著李子康,雙目晶光綻現,他微笑,「調皮的小健康,別來無恙乎?」

  大家都愣住。

  楊鵬展一直叫子康這個綽號,這件事恐怕只有他們幾個熟人知道。

  呵,有點功力,不容小覦。

  子康說:「我想念你,鵬展。」

  「世人俗緣未了,合情合理。」

  那口氣像煞了鵬展,子康也不禁淚盈於睫。

  「回去吧,這次談話是最後一次。」

  伯母仍然追問:「鵬展,你有痛苦嗎?」

  他笑了,「我的存在如一陣風,風起風息,有何牽掛?」

  子康低下頭,形容得真好。

  這時,燕玲鼓起勇氣:「哥,給我們一點憑據。」

  子康滿以為年輕人會得拒絕,可是沒有,他說:「回到我從前的房間去,穿衣鏡旁第三格抽屜,你會找到憑據。」

  可是,每一家人都有穿衣鏡,鏡子旁一定有抽屜。

  燕玲說:「我已收拾過你的房間,我沒看到抽屜裡有什麼。」

  「你再回去找找。」

  子康問:「你還有什麼話同母親說?」

  年輕人忽然吟道:「我想母親一陣風,母親想我在夢中。」

  楊伯母泣不成聲。

  聲音漸漸沉寂。

  子康第一個從激動情緒走出來。

  年輕人撐看頭,看上去有點累,額角冒出亮晶晶的汗珠來。

  他低聲說;「談話結束了。」

  伯母身體放輕,哀哀痛哭。

  燕玲將母親扶到客廳坐下。

  女傭遞上冰毛巾一塊,又十分識趣地退下。

  燕玲替母親敷臉。

  這時,露台外忽然吹來一陣風,和煦無比,子康裙裾輕輕拂動,頭髮揚起,只覺舒服,像有人在輕輕與她招呼一般。

  她脫口而出:「鵬展,是你嗎?」

  風漸漸平息了。

  伯母喝過紅棗茶,便告別回家。

  那位甄先生,也始終沒有再出來。

  回到楊宅,燕玲立刻到哥哥生前的房間去翻鏡子旁第三格抽屜。

  正如她說,抽屜裡空無一物。

  可是這次子康比誰都堅持。

  她把整格都拉出來,一反轉,燕玲啊地叫出來。

  只見抽屜底用透明膠紙貼著一枚鎖匙,匙孔上結著一塊牌子:東亞銀行第三四六八九號保險箱。

  子康嘩一聲怔住。

  那位甄先生,簡直是生神仙。

  不經他指引,他們一輩子也找不到那枚鎖匙。

  打開了保險箱,不知可以尋找到多少答案。

  燕玲立刻說:「我去告訴母親!」

  子康連忙道:「不,別去刺激她,她情緒剛平復下來。」

  燕玲答:「是,我怎麼沒想到。」

  伯母已經可以沉沉入睡,看到燕窩,想多吃一碗,真是大躍進。

  他們取過銷匙,立刻跑到律師處。

  律師是一個姓吳的小姐,得知前因後果,馬上說:「我替你們辦手續去開啟

  保險箱,不過恐怕需要一點時間。」

  「約多久?」

  「半年左右。」

  那麼久。

  燕玲說:「我要好好照顧母親,這件事,給我極大啟示,世上,只有母親會那樣愛我。」

  「你的確有個好母親。」

  更令子康困惑的是那位甄先生的異能。

  燕玲卻笑說:「你見過人做純數沒有?」

  「見過,純數,又稱抽像算術,許多時英文字母代替數目字,可是,會的人可以輕而易舉解碼,找到答案。」

  「我猜,甄先生在冥界找人,也用同一樣方式,會者不難,他有這種天賦。」

  子康說:「也只能這樣形容?」

  「我母親進展很好,她已能與老友去搓搓衛生麻將,擾攘近三年,總算接受人死不能復生這個事實。」

  子康深深歎口氣。

  半年很快過去,銀行保險箱被開啟,小小的箱子拉出來之際,子康屏息。

  裡邊擺著一套古董手錶,為數十來只,燕玲知道哥哥有這些收藏品,他去世後一時不見可是不以為意,像子康一樣,她並不重視身外物。

  然後,是一張照片,珍重地收在小小銀鏡框裡,那是他與一容貌秀麗的女孩子合照,背境是舊金山金門大橋。

  「這是誰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

  「可有聽他說過?」

  「沒有,恐怕是大學裡的同學。」

  「也許已經分了手。」

  「去查查看。」

  「隨它湮沒好了,這真是已是往事,不堪回首。」

  燕玲叫子康在表中挑選一隻自用。

  子康挑一隻小小鑲鑽晚裝表,並且立刻上了發條,戴在手腕上。

  「小健康,哥哥─向喜歡你。」

  子康不由得又落淚來。

  「我們剛剛好了,你又哭。」

  這將是她們、心上永恆的一個傷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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