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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最可怕是那種星期天聚會,所有長輩都歡聚一堂,一見家倫,都殷殷垂詢:「家倫,找到對像沒有?」家倫巴不得找個地洞鑽。

  發誓找到那個人之後也不會帶他到那種場合去。

  幾位太太一邊打麻將一邊笑諂,「家倫的眼角高,要好好地挑選是不是。」

  真是寂寞。

  過了三十歲就好了,大家忌諱,也就不會再問這件事。

  也許應該改一改作風。頭髮留長,梳蓬鬆點,像剛自床上起來,又可以隨時回到床上去,紅唇、瞇瞇眼,衣服彩艷,領口稍微大一點……

  可是,姿態那樣難看,贏了也等於輸了。

  就在那個月下旬,家倫的母親進醫院做例行身體檢查,發覺胸口有硬塊。

  經過化驗,證實是癌。

  家倫至為震驚。

  朱太太反而要調過頭來安慰她。

  「這也不是絕症了,可以醫得好。」

  家倫伏在母親身上,傷心欲絕。

  「因因,我只想看到你成家立室。」

  家倫淚如雨下。

  「你若有要好的朋友,帶來我看看。」

  家倫只得唯唯諾諾。

  真是個難題。

  她沒精打采,同楊蓓莉訴苦:「說不定是母親最後願望。」

  「我借個人給你。」

  「什麼?」

  「借一位小生用一用。」

  「這不太好吧。」

  「沒關係,反正現在男女之間十分兒嬉,三兩次約會之後從此不見也很普通。」

  「那人是誰?」

  「不過是做一場戲,我給你介紹一個演員吧。」

  「有如此人才?」家倫駭笑。

  蓓莉拍胸口,「包在我身上。」

  幸虧從來沒有小窺過楊蓓莉。

  「是要酬勞的吧。」

  蓓莉說:「別市儈,幫朋友,極應該。」

  家倫放下心來。

  隔了一天,在咖啡室裡,楊蓓莉把言偉興介紹給她。

  「偉興懂得怎麼做。」

  她有事,先走一步。

  家倫逼切同小言說:「蓓莉都告訴你了?我還需要補充什麼嗎?」

  「不用,我明白。」

  倒底是演員,樣貌英俊,聲線清晰。

  「家母此刻在醫院,明日一早要動手術。」

  小言說:「那麼,事不宜遲,我們馬上出發。」

  家倫往停車場走去。

  那言偉興說:「慢著,不能空手去。」

  他到附近買了冰淇淋巧克力及各種罕見水果。

  家倫爭著付款,被地瞪一眼。

  她縮手,「怎麼好意思——」

  「慢慢算。」

  到了病房,朱太太看見冰淇淋,呀地一聲,高興得不得了。

  「嘴巴淡,正想吃這個。」

  家倫投向感激一眼,小言笑笑。

  她為母親介紹。

  朱太太精神大振,渾忘疾病,與小言攀談起來。

  「言先生幹哪一行?」

  「我是建築師。」

  「家裡有些什麼人?」

  「父母雙全,一名兄長,已結婚。」

  「你同他們住嗎?」

  「是,我住在山頂道,是家父自置物業,大哥一家就在附近,方便照顧父母。」

  「你自己可有物業?」

  至此,為求逼真,家倫輕輕咳嗽一聲,以示抗議。

  其實她不介意,這又不是她真男友,怕什麼問長問短。

  言偉興抬頭笑笑,「沒關係,伯母,我身為建築師,近水樓台,自然置有物業。」

  朱太太老懷大慰,「你們認識多久了,是怎麼認識的?」

  少青毫不猶疑,「由朋友介紹,雖然日子不長,感覺已經很久。」

  「你對家倫,是認真的吧。」

  家倫堡局聲線,「媽,別說太多,冰淇淋要融化了。」

  偉興又捧上櫻桃及桃子。

  失太太咪咪地笑,大有死可瞑目之感。

  他們又談了一會兒。

  家倫只覺得言偉興表現得斯文有禮,熱誠可嘉,真是個好演員。

  再過一刻,朱太太累了,言偉興告辭。

  家倫把他送到門口,感激萬分,「謝謝你。」

  他轉過頭來,溫和地說:「不客氣。」

  他看著家倫的黑髮素面,這個女子要近距離面相才知道有多美,可是,細緻五官潔白肌膚一下子被他人響亮的俗艷掩蓋,故此在人群中吸引不到粗淺庸俗的眼光。

  他終於說:「我明早再來。」

  家倫連忙說:「不用了。」

  「不,我願意那麼做。」

  家倫頷首,這叫做演員道德,此君將來會得大紅大紫。

  家倫已決定要送他一件厚禮。

  那一晚,她在醫院裡陪伴母親。

  第二天一早,看護便來打點,預備送宋太太進手術室C

  言偉興及時趕到。

  他一身西裝,稍理似要趕去開會似的,家倫可以聞到他身上肥皂清香。

  他對家倫微笑說早,隨即握著朱太太的手。

  宋太太似被注射了一支強心針,輕輕抱怨:「你應早就來看伯母。」

  「是家倫不讓我來。」

  「這個孩子是有點孤僻。」

  朱太太進了手術室,小言同家倫說:「我要到公司去處理一些事宜,約個多小時後再來。」

  「不用了,多不好意思,叫你跑來跑去。」

  小言卻說:「朋友要來作甚。」

  家倫點點頭。

  他給她一隻手提無線電話,「你拿著。」

  漫長的三小時,家倫一個人坐在候診室度過。

  電話響了,是他。

  「可需要替你買些什麼?」

  「我肚子不餓。」

  「咖啡與鬆餅可好?」

  家倫只得接受。

  她一夜沒睡好,在醫院裡又不能化妝更衣,自問似只篷頭鬼。

  幸虧不是真的男朋友而是見義勇為的一名幫手,否則真不知拿何種面目見他。

  小言上來,看到家倫握著雙手,垂著頭,一言不發坐在那裡。

  他憐憫地走過去把手搭在她肩上。

  家倫抬起頭來。

  「醫學昌明,你放心。」

  家倫淒然落淚,「我想到幼時家母親手替我沐浴的情況。」

  他輕輕擁抱她。

  家倫說下去:「家父早逝,一頭家全靠家母支撐,她有一份正職,可是早上五六點就起來兼職抄寫,十分辛苦。」.

  小言不說話,可是握緊她的手。

  他遞咖啡給她。

  家倫一邊落淚一邊喝一大口咖啡。

  她心中抑鬱稍抒。

  這時,醫生出來了。

  家倫立刻站起來。

  看醫生的笑容便知朱太太平安。

  「手術順利,一切無礙。」

  家倫松下氣來,只覺四肢輳弱不堪。

  朱太太甦醒,看到女兒及她男友金童玉女似站在面前,十分寬慰歡喜。

  「你們回去休息,這不需要你們了。」

  「媽,我回去淋浴即返。」

  「補一覺才來看我未遲。」

  言偉興立刻說:「那麼我送家倫回去。」

  家倫說:「怎麼好麻煩你。」

  「順路。」

  對他來說,一切都不算麻煩,真是個好人。

  在他車子裡,家倫不覺倦極盹著。

  到家才被他輕輕推醒。

  真奇怪,在陌生人的車裡都會這樣鬆弛。

  「你先休息一會兒,既會我來接你。」

  家倫忽然堅強起來,不,她不能倚賴任何人,他的責任已經完畢。

  「我自己會去。」

  「你肯定?」

  「自然。」

  小言笑笑,「那我先走一步。」

  「慢著。」家倫叫住他。

  他又轉過頭來,一雙眼睛充滿盼望。

  「我如何同你聯絡?」

  「呵,對不起,道是我的名片]

  她同他道別,「謝謝你,改天我們一起吃飯。」

  「一言為定。」

  回到家,她把他的名片放抽屜裡,累極入睡。

  做了許多亂夢,驚醒,」看時間,連忙淋浴更衣,趕到醫院去。

  朱太太在看電視,氣色甚佳,家倫放心。

  「咦,言先生呢?」

  「他工作忙,」家倫溫和地說:「稍後還有應酬。」

  「他派人送了花來。」

  家倫看到芬芳的花籃,楊蓓莉、麥王成與其他同事真正難得。

  朱太太說:「那樣好的朋友,可要緊緊抓住。」

  「醫生說,你得定期回來電療服藥。」

  「是,我會大量掉頭髮。」

  「且不忙說這些。」家倫十分不忍。

  「對,家倫,你們論到婚嫁沒有?」

  「還早著呢。」家倫支支吾吾。

  「家倫,要速戰速決。」

  「媽說得好似去打仗似的。」家倫好笑。

  忽然之間,朱太太雙眼一亮,展開笑容。

  咦,誰來了,家倫轉過頭去,病房門口站著言偉興。

  家倫衝口而出,「你怎麼又來了?」

  「不歡迎我?」

  「怎麼會,」朱太太眉開眼笑,「家倫說你忙。」

  「我坐十分鐘就走。」

  他輕輕放下若干雜誌。

  家倫也十分高興,她們母女的確有點寂寞。

  這時,親友們也陸陸續續上來探訪。

  家倫有機會與小言閒談幾句。

  他說:「明天下午我會飛到倫敦去笨一張合約。」

  家倫問:「是外國公司嗎?」原來他還是國際級演員。

  「是,我回來之際,伯母已經出院。」

  家倫點點頭。

  「她若問起我——」

  「你放心,我會先推搪一番,然後,說我們已經分手。」

  小言大吃一驚,「什麼?」

  家倫索性開玩笑,「你再不消失,她會逼你同我結婚。」

  「不能先做朋友嗎?」

  家倫仍然笑,「當然我們仍是朋友。」

  小青忽然握住家倫的手,「我倆已經歷那麼多,你怎麼好說我們只是朋友?」

  家倫一愣,還來不及會過意來,親友們忙著拉住言偉興問長問短,簡直已把他當作朱家女婿看待,由他轉述失太太病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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