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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頁 亦舒 「家母一向是個鬥士。」少女為母親辯護。 劉爵士卻說:「但是,她無情而你有情。」 少女不語,她有點不悅,她極受母親,沒想到劉爵士給母親如此評語,過一會兒她說:「我得走了,失陪。」 年輕人喜怒形於色,真正可愛,劉爵士莞爾。 艙房中,少婦剛剛睡醒,伸伸懶腰,想到昨夜談到一半的協議,笑出來,噯,男人就是男人,身份地位財勢並不能控制他們原始的慾望,女人只要有辦法,還不是把他們治得服服貼貼。 她,當然算是個有辦法的女人。 一抬頭,看到女兒悶悶不樂回房來。 「誰惹你生氣?」 少女只是不出聲。 「好日子快來了,屆時要什麼有什麼。」 少女沒有先頭那麼樂觀,「他靠得住嗎?」 「誰管他靠不靠得住,銀行存折牢靠就行了。」 少女蹲下來,語氣有點悲哀,「媽媽,不要這樣說話,聽在別人耳中,好似一點感情也無。」 少婦一楞,隨即笑了,眼神十分悲切,「感情?它從什麼地方來,又到什麼地方去?哪來那麼多感情?」 一連串的問號,把少女問得啞口無言。 老爵士的要求太苛了,一個女子經過那麼多,早已把一切感情看淡,怎麼還能奢望她有真情意。 「媽媽,」少女說:「船往回駛泊了岸,我們從頭來過,倒處有工作,卑微點不要緊,我們吃得了苦。」 少婦勉強地訕訕道:「你在說什麼呀。」 「媽媽,讓我們自食其力。」 少婦有點慍意,「我幾時借過賒過?」 少女氣餒,頹然坐下。 「你發什麼脾氣,人家都答應了:安家費、學費、房子、車子……」 少女仍然發呆。 少婦的聲音又轉柔,「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,你媽媽已近人老珠黃,作為一個教師、律師,什麼都好,三十多歲才剛剛開始,但我是歡場裡打滾的女子,你不明白嗎,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機會。」 少女盡最後努力,「你可以找分工作。」 少婦淒涼地說:「我找過呀,節蓄花光之後,做過工廠、餐館、文員,哪裡都有色迷迷的眼睛,哪裡都有想在你身上撈一把便宜的黑手,這才咬一咬牙,跳進海裡,小公主,你不會明白,你毋須明白,你甚至不用原諒我。但你必須愛我。」 少女哭了。 「噓噓,這是幹什麼,」少婦拍打她的背脊,一如女兒還是嬰孩,「苦難快要過去,還哭?」 那天傍晚,劉爵士派來一名律師,在艙房中與少婦又談了很久。 少女倒處逛。 船上不是沒有與她年齡相仿的少男少女,她卻不想結交朋友。 她怕與人家交換身世。 不,她並沒有羞愧的感覺,她只是不想解釋,既然一切苦難都由她們母女倆承擔,還失復何言,還何需向任何人交待。 她不要他人同情。 有人悄悄蹲下坐她身邊。 少女一抬頭,看見劉爵士。 她朝他點點頭,今早介蒂忘懷大半。 劉爵士的手一指,「看到那堆人沒有?」 少女順勢一看,果然有十來廿個男女也正朝他們看來。 「那是我的兒子,我的女兒,我的媳婦,我的女婿,還有我的孫女孫子,他們有一個共同點,他們統統想在我身上得到賞賜,卻不肯給我絲毫溫情。」 他的聲音十分落漠。 「他們想早日得到遺產,希望我早日棄世。」 少女忽然笑了,「他們可還需等上很長很長的時間。」 劉爵士聽了這話,猶如注射一支強心針,「真的。」 「當然,那個穿紅衣服的是你孫女?」 「她比你還大三歲。」 「她看上去不太友善。」 「你不用理會她,你做得到嗎?」 少女笑,「難度更高都沒問題。」 「好孩子。」 少女看他一眼,「你偏心於我而已。」 劉爵士不語,這孩子聰明得驚人。 少女低聲問:「你會照顧我母親嗎?」 劉爵士答:「只要是合理的,她要什麼都有。」 少女笑,「放心,她的要求很低,絕不會要飛機大炮。」 「你呢?」劉爵士問。 「我想讀好書,養一隻小狗,天天放學有熱飯吃,以及有人陪我說話。」 「你的要求也不高。」 少女答:「可是一生都這樣,我於意已足。」 這個時候,律師畢恭畢敬的出來,對劉爵士說:「馮太太已完全同意,我們可以簽署文件了。」 少女的臉微微蒼白起來。 爵士進艙去,少婦矜持地迎出來。 律師把文件攤開來。 少婦用蘭花指取起文件輕輕讀出:「立約人劉餘慶與馮星——」她錯愕地抬起頭來,「馮星?」 她瞪著女兒,少女神態異常鎮定。 少婦沉默良久,胸頭如被人重擊一下。 她再轉過去看劉爵士,劉某亦靜靜地看著她。 少婦霍地站起來,「你與她,你要的是她?」少婦覺得怪異得不能再怪異,荒謬得不得再荒謬,又有種被人騙入殼的感覺,急痛攻心,心緒失去控制,竟哈哈大笑起來,直到笑出眼淚來。 一間房內四個人,包括律師在內,除出少婦,都知道合約中的甲方是劉餘慶,乙方是馮星。 少婦太過自信,低估了劉某人。 律師清清喉嚨,「馮太太,你要的,全在協議書裡面了。」 少女忽然也開口:「對,媽媽,你要的,全在裡邊。」 少婦看著女兒,聲音顫抖,「你一直知道是你?」 問得多麼多餘。 「你願意?」 少女輕輕答:「你說這是最後的機會。」 少婦跌坐,勉強看完合約,白紙上黑字一個個似會跳舞。 合約措詞非常含蓄合理,當作劉某欠馮氏母女一筆債項,協議分期償還,條件是,期間馮星必須住在某街某宅。 馮星未滿十八歲,由母親代簽。 少婦拿著筆,無法書寫。 少女仍以那天真的語調說:「船快泊岸,母親,凡事想太久是不行的。」 說故事的人的故事 陳佳,是一個說故事的人。 不不,她不是說書人,說書這個行業,早已式微。 況且,多數說書人講的,是他人的創作:三國、水滸,豐富的情節,靈活的人物,經過說書人的技巧,使聽眾如癡如醉,在湖畔的冷亭,一邊品嚐香茗,一邊聽故事,消遣半個下午,真正享受。 管它是不是藝術,已經造福群眾。 陳佳用現代方式說故事。 她的故事,全部屬於她個人創作,換句話說,她是一個寫作人,她主要的作品,全部是小說。 陳佳有許多許多讀者。 經過出版社安排,每隔一段時間,她會與讀者會晤。 她的讀者群多數是十五歲至三十五歲的女性,陳佳與她們生活在同一城市同一環境,交通殊無困難。 這一次,聚會的地點是陳佳渡假的郊外別墅,與她見面的讀者四女一男,全是年輕人。 經過介紹之後,談談笑笑,年輕人同年輕人很快熟絡,吃過茶點,大家圍著陳佳,起哄,叫陳佳說故事給他們聽。 陳佳笑說:「我不會講,我只會寫。」 其中一名叫微微的少女說:「陳姐姐,這樣吧,只說一個開頭。」 另一位叫之之,也跟著說:「請陳小姐構思起點,我們接著說下去,看看故事能否成立。」 陳佳笑,「這叫集體創作,影視界的劇本就是從此得來。」 之之的妹妹思恩睜大眼睛,「真的,談談笑笑就能賺稿費?」 大家推她,「你也來賺賺看。」 「陳佳小姐,」唯一的男生家康發言:「我覺得這項建議很有意思。」 大伙見他舉著右手,像是同老師說話,一本正經,神情嚴肅,不禁笑出來。 陳佳想了一想,緩緩道:「故事的構思過程,十分玄妙。」 一個短髮女孩子秀秀問:「是不是靠靈感?」 陳佳又笑,「靠翻覆思想才真。」 之之說:「家母一直叫我們不要想太多。」 陳佳答:「如果你是一個說故事的人,你不能不想太多。」 「請你說一個故事給我們聽。」思思懇求。 陳佳想一想,「好吧,我把故事開頭,你們給意見。」 大家靜下來,迸息以待。 陳佳輕輕地開始講故事:「一個月夜,大客輪的甲板上,坐著三個人,一位老年紳士,一位少婦,以及她十五歲的女兒。」 眾少年腦海中馬上浮現了一幅這樣的圖畫,秀秀忍不住插咀問:「少婦美嗎,小女孩美嗎?」 之之噓她:「當然美。」 陳佳笑,「他們三人在客輪上邂逅,已有兩個星期,紳士對她們母女非常好感,處處表現慷慨的風度,終於,少婦覺得攤牌的時間到了,暗示紳士願意以身相許。」 微微搶著問:「那老年人有幾歲?」 「六十出頭。」 「少婦犧牲很大,」家康說:「她的年紀不應超過三十五。」 陳佳輕輕地講下去:「條件慢慢都議好了,船三兩天內就要泊岸,紳士這時也知道少婦曾是出過鋒頭的交際花,講起條款來,十分厲害,不但希望有一筆現金保障,還要公寓房子以及花園洋房,每個月的開銷當然省不了,還有,小女孩要念最好的寄宿學校。」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