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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「你太冷靜了。」

  我無可奈何的說:「我不是小女孩子了呢。」

  「我們是不能在一起的,是不是?我不敢喜歡你。」

  「喬其,你是不是喝了酒?」

  「胡說,我是從來不喝酒的!」他生氣的說:「再見!」就那樣把電話掛斷了。這人。

  那一夜我並沒有再睡。那個孩子。我也不敢喜歡他,只是我沒有告訴他而已,他還說他不敢喜歡我,真是笑話。

  第二天小芸來找我,她非常詫異,她說:「丹姐,你知不知道有一個男孩子,有時候跟我們一起泡的,叫做喬其?」

  我豈止知道他,

  「什麼事?」我問。

  「丹姐,他來打聽你,關於你的一切,你有過多少個男朋友,你賺多少錢,你喜歡些什麼──發生了什麼事?」小芸也問。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

  「我卻知道,丹姐,」小芸說:「他對你有興趣,丹姐,假如她約你出去,你會不會去?」

  我一呆,猶疑的說:「是的,假如有空的話。」

  小芸留意著我的神色,她說:「丹姐,你是一個非常拘謹的人,是不是?可是你為了這拘謹已經孤獨了很久,你這種人又不是大眾可以懂得欣賞的。」

  「你在說什麼?」我詫異的問。在那一剎那,我發覺小芸已經長大了。

  「我的意思是說,」小芸說下去,「如果喬其約你,你可以出來走走,把他當普通朋友。」

  我微笑,「怎麼,你做了他的說客了?」

  「沒有的事,我跟他也不熟。只是丹姐,你幹嗎老裝老大姐的樣子?把人拒於千里之外?你一直跟那些老頭上街,把人都弄老了,那天你跳『哈騷』的時候,還不是跟我們一樣?可是──唉,丹姐,喬其是個很奇怪的男孩子,他有他的道理,你總要給自己一個機會,重新嗅嗅新鮮空氣。」

  鬱鬱不樂,你愛上了人了,是不是?」

  「有誰是值得我愛的?」我反問這小表妹。

  「不是這樣說的。愛與值不值得無關,愛是發生了的事,控制不了的,何必壓抑?」

  我忍不住說:「愛是年輕的藝術,要是我愛一個人,很怕那個人不愛我,怎麼辦?」

  「愛是沒有懼怕的。」小芸不在乎的說。

  「我怕自己。」我微笑:「小芸,希望你以後不要問這個問題。」

  「很有趣,昨天看見喬其,他也問我同樣的問題。」

  「什麼?」

  「喬其,他說他愛上了一個驕傲的女子,嘩,那麼架高勢大,他在她面前顯得好低好低,什麼都不懂,他不敢愛她,又不能不愛她,真絕。」小芸聳聳肩,「哪來那麼多的小膽鬼?弄不懂。」

  「你們常常去那間咖啡店?」

  「嗯,菲菲咖啡。」

  「坐在那裡很久很久?」

  「直到被趕走為止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因為生命很短!丹姐,我們要盡情享受,我們要快樂,我們不要理會社會怎麼說,我們不要管親戚朋友怎麼說,我們還年輕。」

  我發呆。

  小芸年輕,年輕的人永遠理直氣壯。

  她走了以後,我坐在屋子里長久。我想我的過去,十來年的事都緩緩的回來,我微笑,又喝酒,我從來不醉,永遠是剛剛好,這麼理智,又有什麼快樂呢?

  我終於蛄起來,換上牛仔褲,套上球鞋,穿上大衣。我知道「菲菲」在什麼地方,我沒有開車,我是走著去的。我做人實在太謹慎了,簡直不肯多付出一點,今天假如他不在那裡,我會喝杯愛爾蘭咖啡走,假如他在的話,我會跟他坐在一個桌子。為什麼,為什麼我要理別人說什麼?

  我到菲菲咖啡店的時候走得渾身發熱,店裡的暖氣又足,黑壓壓坐滿年輕人,一個貼著一個,我馬上熱出汗珠,我一桌一桌的找,小芸先看見我,她馬上站起來,「丹姐!」其他的孩子們都轉頭看我,拉開椅子叫我坐,然後我看到喬其了,他凝視我很久,我走過他那裡,他把位子讓給我,我坐下來,他靠在我身邊,什麼也沒說,握住我的手,他並沒再看我,但是我的心溫暖了,聽著他與朋友說話,我靜坐一個角落不出聲。

  隔了很久很久,他轉過頭來,他輕聲說:「大小姐,我在這裡等你多天了,小芸有沒有說?」

  我微笑,我覺得我應該寬一寬衣服,於是脫了大衣。

  他吻了我的手一下,這次沒有隔著手套。

  是,他是小流氓,又怎麼樣呢,或者他會改過自新,或者不。他的眼睛裡都是星,他是什麼一點不重要,我最什麼也不重要。

  但是在芸芸眾生中我找到了他,他也找到了我。

  我們今夜會散步回家,我想。我知道天氣很冷很冷,但是我們不介意,我會告訴他我不怕冷,只不過大家以為我是大小姐,所以我就裝怕冷。

  真的。

  結婚

  雲得米兒湖一年四季沒有不漂亮的時候,如今下雪,鵝毛似的雪飄在籃灰色的天空裡,飄在湖水上,靜靜的隱沒在湖裡,一點聲音也沒有,像生命。

  壁火燒得正旺,我在等一個人,站在這面長窗前,我覺得出奇的幸福快樂安全,經過這許多年,明天我終於要結婚了,對象是十至十美,超過我所想所求的一個男人。長窗雖然是兩道玻璃建的,可是還是能感覺到意外的冷,零下三、四度了吧。我轉身看寒暑表,室內是永遠的七十五度,雖然如此,我一向怕冷,還是穿著長袍。

  我在等一個人,他打了長途電話,說要來看我,結果安排在今天。其實是沒有必要安排這一次會面的,但是我想到過去的日子,當我還年輕的時候,我與他在一起的時間,也許這一次不見面,永遠沒有機會了呢。

  他或者有話要說。

  於是我請他乘火車自倫敦上來,到了火車站,叫一部車子,我把地址給他了。

  我無意顯示我的幸福,我的幸福只是我個人的幸福,我的財寶只是我個人的財寶,與任何人沒有關係的,既然他千方百計的打聽了我的地址,要來見我,有話要說,又未嘗不可。

  我一直不氣地,要氣他是一個長篇的故事,先得氣我自己,得從十年前開始氣,不不,我並不氣任何人,尤其是現在,更加沒有必要,因為明天我就要離開英國了。明天我要結婚了呢。

  一部車子壓著雪,在小路上停了下來,我在窗前看見他下車,是熟悉的身型,他付了賬,抬頭看了看,我向他招招手,他也招了一下手。

  沒見這些日子,對他始終有種親切的感覺,彷彿又回到以前年輕而愚昧的日子去了,如何為他痛哭著煩惱著,又如何為小小的事情高興著。這些日子是永遠不會回來的了。可是始終是親切的。

  我先開了門,冷風噴進來,還夾看雪花。

  他捏著手,在門口脫了帽子,「太冷了。」他說。

  他抬頭看我,他並不怎麼見老,鼻子仍是筆挺的。我連忙微笑:「請進請進。」待他進來了,我關上了門,又替他脫大衣。

  他慢慢踱到窗門前面去,站在我剛才站的地方。「好屋子!好景色,這幢房子很貴吧?」他轉過頭來。

  「我不知道,」我坦白的說:「這是暫時租的,其實也不會很貴,三四萬鎊而已。」我問:「仍是喝拔蘭地?有很好的拔蘭地。」

  「謝謝。」他說:「住在這裡,很好吧?」

  「好極了,住了三個月,那風景是無可比擬的,初秋搬進來,看著樹葉跌下來,看著滿地的黃葉,然後紛紛的雨變成紛紛的雪,可惜明天要走了。」

  「靜真好。香港……香港是一個瘋子住的地方,什麼也沒有!」他忽然憤怒的說。

  我溫和的笑,「不會呢,香港對你我都還不薄,況且你應該最明白,香港有的是燈紅酒綠。把別人搬到這裡來,怕也就悶瘋了,我……你是知道的,我只要有一間屋子就可以了,況且是這麼漂亮的屋子,看不厭的風景,織不完的毛衣,冰箱裡又冰著吃不完的食物。」

  我把酒遞給他。

  他喝了一口。

  「你一點也沒有變。」他忽然說。

  「老了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老了我豈不是更老了。」他說。

  「男人不覺得的,沒有關係。」我說:「三十一枝花。」

  「你也俗了。」

  「我一向是俗的,」我坦白的說:「告訴你們也不相信。」

  「脾氣像是太好了。」他說。

 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,「是的,年紀大了,彷彿沒有什麼可氣的事,以前小的時候,太自我中心,說真的,那幾年……把你害慘了。」

  「那是我的錯,沒機會讓你開心。」他又喝一口酒。

  「你別說,發脾氣管脾氣,開心還是開心的。」

  「我對你……不好。」他說:「我並不知道,現在知道了。」

  我沉默了一會兒。「說什麼誰好誰不好呢。」

  他也沉默了。彷彿是有點心事。

  「你怎麼看我來了?這麼遠的路,光是火車也七八個小時呢,累都累壞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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