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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可是丹薇結婚的時候,我還是去了。她一早起來,頭髮束在腦後,那頂小小的帽子微微向前傾,紗網剛巧遮住眼睛與鼻子,嘴唇上搽了褐紅色的唇膏,她看上去很漂亮,身上酒了聖羅蘭的男用可龍水,她永還用這只可龍水。

  到了婚姻註冊署,親戚朋友都在,丹薇的父母缺席。眾人面孔上只有一個表情,錯愕而驚奇,丹薇的美麗有目共睹,那個新郎忽然隱沒在人群中,面目不清。我忽然有一種痛快,也好,讓他們說去,讓他們驚奇一輩子,怎麼這樣的人材會落在這種男人手中。

  臨到簽名的時候,丹薇忽然問我:「你……二後來有沒有再在渡輪裡碰見那個人?」

  我木著臉說:「我不知道,我不搭那一班船了,現在我故意遲半小時下班。」

  丹薇點點頭。

  是的,現在我把壞習慣通通改了,我依時上班下班,有空的時候回家去見父母──將來想見而見不到的日子也還是有的。而且我很少去找丹薇。我是個不成熟的人,我喜歡看見男才女貌的婚姻,丹薇沒有奮鬥下去,是我不能原諒的。她或者有她的理由,她的理由或老太過充分,但是我不能原諒她。

  大小姐

  現在流行一種舞,叫「哈騷」,從來沒有見過花樣道麼多而且又好看夠勁的舞,看小莉小芸她們跳起來,簡直日月無光,又漂亮又帥,先是那麼把腰扭三扭,手臂跟著晃幾晃,然後左右腳交叉往前走,雙腳並齊往左跳,往右跳,蹲下來搖,換方向,拉住對方的手,再一起跳……真看得人眼光撩亂,尤其是小莉,穿一條破牛仔褲,借了我最好的絲襯衫,跳得樂起來,連祖宗姓啥東西都忘了。青春就是這樣吧,小莉圓圓的臉,短短的頭髮,是這麼的動人。

  他們跳「哈騷」跳得入了迷,索性每個星期六晚上舉行舞會,大家年輕人排成一排,一齊做體操似的,跳了又跳,跳了又跳。

  有時候我對於這班表弟妹是很容忍的,我是大表姊,可以做他們的阿姨,對他們額外容忍,投資他們玩,幫他們向家長求情,他們喜歡我。

  小莉有一次笑說:「丹姐雖然老了一點,但是卻沒有老姑婆脾氣,很可愛。」

  她被我臭罵一頓,可不是,廿歲之後,就沒有青春了,但是我卻真沒有怪脾氣,我只是默默在一旁觀看,羨慕著。咱們小時候因為種種原因,好像永遠不會像他們那樣愉快過,我是一個責任性重,又頗有一點脾氣的人,所以生活非常緊張。

  小芸小紫打電話來說:「丹姐,來跳舞好不好?」

  「我老了,」我說:「跳不動。」

  她們哈哈的笑,「丹姐真是大小姐,誰都請不動,別這樣,他們都說丹姐的舞跳得好。」

  「我真是不行的。」我說:「跳你們這種舞,三天起不了床。」我都笑了。

  「丹姐,你一定要來,我們教會你,記得,穿牛仔褲,九點鐘。求求你,丹姐,你一定要來。」

  好吧。我想,留在家中又能幹什麼!不如與小孩子去鬧鬧,消磨那麼一個晚上也好。可惜看到他們的幸福快樂,難免有點感慨。這叫做時光一去不復回,往事只能回味。我是老了,我知道,但是我老得滑稽。

  那日我果然去了,聽他們的話,穿牛仔褲,以便練習跳舞,上身穿件絲的唐裝外衣,我特別喜歡這件絲唐裝,白色的,花樣是一段段比巴掌還大的雲,除卻巫山不是雲。一段雲。

  可是臨時找不到外套,天氣又冷,只好披上銀狐大衣,是呀,我是大小姐,女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齡,還作小妞狀,那多可怕。我就算穿牛仔褲,也還是沒有牛仔褲的味道,一氣之下,穿個球鞋,開車就去了。

  到他們那裡,節目已經開始,小莉一見我就笑,指著我說:「看丹姐,皮大衣加牛仔褲,丹姐最絕最可愛了,你看她被我們氣得臉紅了。」

  「臉紅?發綠才是。」我脫了大衣。

  「丹姐其實是個大美人,可惜架勢太大,是不是?沒有男朋友。」小紫笑。

  小紅走過來,「你們別把丹姐氣走了,丹姐來這邊,彼得保羅他們已經放好唱片了,我們馬上開始。」

  孩子們一大堆擁看我,我們排成一排,總共十來人,小芸發號使令,用英文喊著,「一二三四,扭你們的腰,一二三四,蹲下來!」

  我開頭是笑,跟他們鬧,後來還真覺得有趣,而且這舞看上去難跳,其實很容易,一下子學得似模似樣,他們逼我一個人跳,我只好表演一下。

  他們拍手,保羅說:「丹姐的身裁好,跳起舞來柔軟,如果多練習,一定是高手。」

  我說:「誰有你們這種空閒,一天廿四小時,除了睡覺,就是跳舞。」

  我走到一個角落去靠在牆上休息,有一個男孩子過來說:「丹姐,我請你跳個舞。」

  我以為是彼得,馬上說:「好呀。」音樂在奏「愛我溫柔」,我聽這首歌的時候,都還是個小孩子,時間竟過得這麼快,未免有點可怕。

  等我起了步,抬頭一看,才發覺我的舞伴不是彼得,因為燈光黯,我看仔細了,才知道是個我不認識的男孩子。我驚訝的問:「你是誰?是他們的朋友嗎?」

  「是的,丹姐」他說。

  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我問。

  他的眼睛亮得像星星,長長的濃眉,嘴角都是不羈。

  他說:「我叫喬其。」

  我笑,「你們都是這些名字,不洋不中的。」

  他者我一眼,牽一牽嘴角,我馬上曉得說錯話了,他與他們不一樣,不曉得什麼不一樣,我看到他的眼光,忽然有一種預感,慌張起來,音樂停止,我連忙說:「我要回去了,你們年紀輕的人多玩玩。」

  「我送你。」他說。

  「不,我自己能回去,」我笑著拿起大衣,「我這麼大,還怕什麼?」

  他拉住我,輕輕的,但是有把握的,他說:「不,我一定要送你,豬八戒的妹妹也該送的。」

  我笑了,我說:「謝謝你,我有車子,很方便,你送其他的女孩子吧?。」

  我穿上大衣,就走了。

  我很高興,哼著音樂,跳著剛才練會的舞步,一二三四,一二三四。

  開車回到家我倒頭便睡,寂寞成了習慣之後也不見得有多可怕。第二天我還是要上班的。我根本不需要工作,也不需要賺錢,可是我天天努力著上班,多多少少受著氣,卻是因為時間太多,沒有辦法打發,工作減掉八小時,總要好點,我怕失掉工作,一失落我會悶得慌,事情不能這樣子,所以我努力的去上班。

  第二天我照例起床喝咖啡,電話響了。我一手拿報紙一手接電話,「誰?」

  「丹姐。」那邊沉沉的聲音。說也奇怪!我馬上記得這是誰,有點緊張,我把話筒換一隻手拿。我問:「是喬其?」他說:「你記性好,丹姐。」我說:「那自然,我弟弟妹妹多,習慣了。」他說:「丹姐,出來喝咖啡好嗎?」我說:「好呀。」然而立刻後悔了,在白天看來,他一定更年輕,但是我在太陽底下,那皺紋恐怕是一打一打的吧?

  「丹姐,我六點來接你。」

  「不行,我工作時間從下午三點半到晚上十二點。」

  他詫異:「丹姐,你幹的是什麼?」

  「舞女。」

  「舞女也沒什麼不好,我跟一個舞女同居過兩年。」

  我嚇了一跳,「小流氓。」我隨即笑說。

  「你有沒有看過一個小說叫『大小姐與小流氓』?」

  我笑,「真多嚕嗦,我的工作是當夜班,要喝茶,要不三點三前,要不十二點之後。」

  「那我的天,我永遠不能在白天見到你了。」他說:「十二點鐘,我來接你,你把你工作地點告訴我。」

  我說了。不知道為什麼,我居然把地址告訴他了。掛電話之後,心裡是怔怔的,咖啡喝了半天,才發覺忘了放糖,放下杯子,我披上外套出門。

  天氣很冷,早上冷,晚上也冷,更冷的是人的寂寞,怎麼樣在芸芸眾生中去找一個我喜歡的,又是喜歡我的人,真是太難太難了,恐怕是一種藝術,我把帽子拉一拉,把大衣裹一裹,這種獨來獨往、故作瀟灑狀的滋味,恐怕不是一般人可以瞭解得到的。

  臨下班我才想到喬其的約會,恐怕不是真的吧?一個陌生小孩子,帶點流氣,要約我出來,後果會如何?我披上大衣,搭電梯到樓下,心頭有點緊張,不禁好笑起來,我走遍大江南北,什麼沒見過,倒在這種小事上頭緊張,太不像話。但是人站在街上,還是忍不住猶疑的抬頭看一看,這一抬頭卻看到了他。喬其是像個小流氓,穿一件短短的夾克,手放在口袋裡,長而濃的頭髮剪得很好,眼睛亮亮,正好在看我。在霓虹燈與街燈下我簡直有點手足無措,多久沒有人在這個地方等我了,多久了,我忽然一陣心酸,只覺得一向對男人太壞,活該做老姑婆,故此沒有後悔,只有內疚,決定對他好一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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