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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為什麼他不說要帶我到片場去參觀拍片?我要做一些以前沒做過的事。為什麼沒有男人肯為我花心思?

  小董急道:「你想做什麼?」

  我說:「我的胃有點不大舒服,我想躺一躺。」

  他不是我的對象,絕不是。

  回到家我躺在沙發上聽音樂,幻想與洛史超活約會,他是個有趣的人抑或是乏味的人?

  每個人的外表與內心都有很大的差別。

  我照鏡子。

  鏡內的我頭髮束起,乾淨整齊,永遠穿同一顏色的服裝,平跟鞋,險容略為憔悴,因為悶得幾乎要生病,外型古板,毫不突出。

  但我的頭髮可以隨時放下來,化妝可以加深,腳下換上高跟娃,穿透花性感的晚服……

  我倒在床上,算了,怪累的,等明天吧。明天我的泰山會出現,我會蛻變成一個嬌弱尖叫的阿珍。

  我嚮往做猛獸、科幻、災難電影中的女弱者。

  我喜歡。

  星期六。

  束住頭髮的橡筋繃斷,頭髮散下來。

  小董經過,睜大眼看我,彷彿不認識我。

  我覺得難為情,連忙借來道具,把頭髮恢復原狀。

  他沒有再提約會事,我心頭放下一塊大石。

  下班,逛銜。

  經過時裝店,見一黑紗通花之晚服,美得令人歎息。

  表姐:「不貴,買下它,總穿得著的,要緊時找也找不到。」

  「配什麼耳環?」我仰起頭間。

  「大垂珠耳環。」

  我低下頭,「我沒有大耳環。」

  「我借你,來,進去買下它。」

  「七千多,算了。」我說:「這種款式穿一年就過時,而一年最多不過穿一次。」

  「省下來又幹麼?」表姐問。

  「百年歸老時用。」我不在乎。

  表姐硬把我拉進店去,逼著我試穿,逼著我買了下來,說是下個月有宴會,叫我陪她出席。

  我不出聲,棒著大盒子回家。

  穿這件衣服,最好跳桑巴舞,輕輕地隨著熱烈的節奏扭動,上半場穿九公分鑲水鑽高跟鞋,下半場赤足。

  我用手撐著頭,深深歎息。

  誰?誰帶我出去?

  我也是一個公主,(個個女人都是小世界中的公主),誰會將我自打字機及文件夾中救出來?

  那一夜我破例的失眠。

  我是一個最最幼稚的女人。幼稚是我唯一的享受。

  誰要成熟?誰要肩上掛千斤重擔仍然得裝得風華絕代?

  開玩笑,不是我。

  我看著那件黑衣服悠然出神.幾時穿著這樣的裙子在草地上跳舞至天明仰看星光燦爛?

  我累極而睡。

  第二日是個沉悶的星期日,看報章雜誌成為我唯一的嗜好,賴在床上,做一杯奶茶,吃芝士,直至中午,實在沒有起床的原因,況且一星期的勞累非同小可,全部在星期日鑽出來,我昏昏然又睡著。

  電話鈴不住的響,我正在作惡夢,夢見老闆到處找我,我不想聽電話,我嚷:「今天是禮拜,是我自己的日子。」但老闆凶神惡煞的說:「才怪!公司付你一個月的薪水,你就得做足三十天!」

  我光火、掙扎、醒來,抓起聽筒,心中很氣。

  「誰?」

  「還沒起床?」

  我不管是誰,就反問:「關你什麼事?」

  那邊馬上知道說錯了,說:「對不起,是我,小董。」

  我抹一抹額角的汗。「什麼事?」

  「想來找你。」

  「我不想外出,人大擠了。」

  「不要緊,我們在家坐著聊聊天也好。」

  「我家青山依舊亂。」我說。

  「不怕,我看慣了。」

  我歎口氣,「好吧,隨便你。」

  我放下電話起床,把屋子收拾一下,摸摸自己的頭髮,膩嗒嗒,連忙在蓮蓬頭下好好沖洗,我愛洗頭,以前讀書的時候天天洗,頭髮一股香味,海藻似地柔軟,後來做事,下班便像殭屍,不肯勁,一個星期頂多洗到兩次……人生享受越來越少。

  小董很識相,並沒有立刻上來,他給我約一小時,等我什麼都打理好,剛在想:「咦,這個人怎麼還不來」的時候,門鈴就晌了,真不簡單。

  故此我去開門的時候,是有點喜悅的。

  門一打開,便是一大束白色的花,香聞十里,我一看,有百合、丁香,有滿天星、玫瑰、玉簪,美奐美輪的一束花,我接過的時候,心都軟了。

  我滿嘴由衷之辭,「小董……真是的,怎麼好意思?好端端地……我有一隻水晶瓶子,正好插這樣的花,但從來都空著,謝謝,謝謝。」

  一邊又偷偷看他數眼,怎麼攪的,這到底是不是我的同事小董?

  他只是微笑。

  「咦,」我動動鼻子,「還有什麼,香得很。」

  他自身後托出一隻扁大紙盒:「沙拉米芝士比薩餅,剛剛出爐!」

  「嘩!」我心折了。

  我正餓得要死,幾乎想擁吻他。

  「來來來,你家有沒有礦泉水,咱們開動吧。」

  我把花插好,把桌子擺好,咱們兩個人就把那只比薩餅報銷掉,我開了瓶契安蒂,當果子汁那麼喝,彷彿置身翡冷翠。

  這個星期日過得真不錯,我還以為它會像所有星期日那般無味,誰知全然出乎意料。

  生命中充滿意外。

  我問:「小董,你怎麼知道我愛吃什麼?」

  「不做些功課,怎麼上門來?」他說得很調皮。

  我開放背景音樂,咱們閒聊。

  「你上班時打扮為什麼不輕鬆點?」他忽然問。

  「叫我穿運動裝?」我睜大眼。

  「至少可以梳辮子。」他說。

  「開玩笑,我們公司裡,所有經理級女同事都得穿斯文套裝,另同事全部西裝,老闆最恨那種拖拖拉拉,掛一塊,吊一條的時裝,有一次他批評一件時髦的墊肩外套為「這是什麼朝代的盔甲」?嚇得那位小姐從此不敢穿它上班。」

  「這麼專制?」

  「沒法度,入鄉隨俗,家有家法,莫奈何。」

  「假如我做老闆──」

  我哈哈大笑起來,「──女職員最好不穿衣服?」

  他臉紅,「不不不。」

  「對不起,我過份了。」我說:「我們同事之間,說笑已成慣例。」

  他說下去:「我會給職員穿衣服的自由、。」

  我看著他,臉上的神色一定很溫柔,這個男孩子內涵無限呢,他聰明,會得應變,有耐力,還懂得臉紅,在今日真算不可多得。

  我心略略一動,但是我應不應當妥協?

  一束花一隻比薩就收買我的心?

  女人的心多麼廉價,我感慨。

  不不不,我的心腸沒有那麼輕。

  他問:「在學校裡,你學的是什麼?」

  「管理科學,本來想念純美術,但是畢業即等於失業,三思之下,立刻改讀別的。」

  「怪不得。」他點點點頭。

  「什麼怪不得?」

  「怪不得你仍帶藝術家脾氣。」

  「我並不能徹底的藝術起來。」我說:「這是我最大的痛苦,有些搞藝術的人可以一輩子賴在床上不起來,什麼都不做,不是伴侶養他,就是國家與社會養他,我做不到,我覺得羞愧。」

  小董說:「有許多藝術家是極之苦幹的,你所說的那種,只不過以藝術為名的懶蛋。」

  「恐怕是。」我笑。

  「那麼你心頭就不必老打著一個結了。」

  「謝謝你。」

  「不用客氣。」

  我看看表,下午三點。

  「怎麼?悶?」他馬上問:「要不要出去走走?」

  「太擠了,人山人海。」

  「交給我,把你自己交給我,美智,你不會失望。」他發表宣言。

  我緊張,「別這麼說,我的期望愈大,失望也愈大,香港還有什麼地方是沒去過的?」

  「交給我。」他還是信心十足。

  我覺得好笑,不過很佩服他有自信。

  「穿什麼衣服?」我問。

  「出去的時候,穿這套運動服便可。」

  「怎麼?隨後還要換別的服裝不成?」我笑。

  「要!你要帶著你最好的跳舞裙子與高跟鞋。」

  「我豈不是還要帶化妝品?」我笑。

  「最好是這樣。」

  「你要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?阿里巴巴的宮殿?」我興奮的問:「透露一下。」

  「不可以,意外才有驚喜。」

  「咄!最多在郊外兜個圈子,然後去的士高。」

  「錯了,請拭目以待。」

  「你幾時變得這麼活潑?」我問。

  「自從認識你之後。」他說。

  「謝謝你的轉變。」我取過裝晚服的大盒子。

  「來,出發吧。」他拉起我。

  我們上了他那輛小小的日本車,車子向郊外駛去。

  我想!果然不出我之所料,但是我心裡已經很感激他,至少他肯為我努力。

  車子來到一個沙灘上,我們下車,向石子小路走去。是日天氣和煦,熏風吹得人陶醉,無論怎樣,即使在石階小坐,已經夠好,多虧小董把我自公寓中帶出來。

  我精神振作。

  走到一幢高高的圍牆前,他按鈴。

  我問:「什麼地方?你帶我來賣?我已經老大,賣不了好價錢。」

  他微笑。

  半晌有人來開門,是們傭婦。

  小門一打開,裡面是個寬闊的園子,種著數十種七彩繽紛的鮮花,我忍不住嘩地一聲。

  小董說:「這是我姑婆的家。」

  「啊。」我完全怔住,像仙境一般,遠離塵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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