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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她似乎懂,似乎不懂,微微點點頭。

  這麼純,但有什麼關係呢,她長得這麼美。

  據說這一類的女人最快樂。

  「很多人以為我同他在一起,是因為他有錢。」

  「啊,」難道不是嗎?

  「他們都不相信我們之間是有真感情的。」

  我拍完一卷底片又一卷。我說:「繼續說話,自然一點。」

  「我很愛他。」她說:「雖然他比我大十五歲,頭髮有點禿,又比我矮,但是他對我那麼好,我真愛他。」

  我略為感動,小王的銀彈政策倒有效。

  「認識他之前,我天天坐在打字機面前,同事們都不喜歡我,專把最難的文件給我做,我弟弟沒機會上大學,而我哥哥在廠裡做,我父親六十多歲不能退休,母親脾氣很躁,身子又壞……」

  我微笑,「但認得小王之後,一切難題迎刃而解。」

  她睜大眼鏡,「你怎麼知道?」

  我怎麼知道?我怎麼不知道?猜也猜得到。一遇見並不太小的小王之後,女孩的母親可以僱用傭人分擔家務,她的父親即刻可以吃早茶散步玩玩股票渡日,兄弟愛讀書可獲安排升學,喜歡做生意的便得到小資本做其老闆,幾乎五時三刻便可以搬到較為舒適的地方去居住,什麼都不缺……」

  有什麼稀奇呢,金錢並非萬能,沒有了它卻萬萬不能。

  小王是個很慷慨的人物。

  「你說他會不會同我結婚?」

  我沉吟。我不知道。

  這種人家娶媳婦另外有一種看法。

  美麗的女孩頹然,「我沒敢提到婚姻的事,雖然父母都逼我向他提出這一點。」

  「其實維持現在的關係也很好。」

  「他女朋友那麼多。」原來她不大有自信。

  「即使結了婚,他一樣可以有女朋友。」我手並沒有閒著,一直按快門。

  「我知道,」她漸漸不當攝影機是一條蛇,習慣下來,「但是婚後我會成為王太太,就不必理會他外頭有多少女朋友了,是不是?」

  叫我怎麼回答呢?沒想到八十年代的外型之下有一顆二十年代的心,女人只要抓緊名份與錢財,什麼都不要緊。一時間我覺得很空虛,儘管外頭有那麼多女性為爭取她們的權益而作出犧牲,但有一小撮女人是如此的不爭氣。

  「他現在還有沒有別的女朋友?」她問。

  「我不清楚,我想是沒有了,他極之喜歡你。」

  她面孔上露出欣喜的神情。

  那天沒有什麼成績,我在一小時後放她走。

  把照片衝出來看,都很普通,不能交貨。

  我搔破頭皮。怎麼辦?什麼綽頭都出盡了;美女與蛇,美女與猛獸,濕淋淋的美女,穿男裝的美女,原始的美女,美女與樂器,美女與名車……

  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麼是沒有被拍攝過的。

  我倒在床上。

  沒有什麼比動腦筋更使人疲倦,我覺得無法交差。

  她是一個那麼普通的美女。

  攝影機所能捕捉的,是有靈魂的美女。

  此刻我忽然明白為什麼情願拍攝海洋的微生物,不是喜差使清高,而是因為差使容易。

  正像一些人不喜寫流行小說,因為小說流行,必有人看,有人肯看,就有人會批評,故此不易寫,不如寫文學作品,沒人看的東西到底容易做,至少競爭少得多。

  有誰會介意我把一隻水母拍得角度欠佳呢?最低限度水母本身不會抗議。

  想得太多了,我終於熄燈睡覺。

  第二天她又準時來。

  這女孩有她的好處,她很乾淨,衣服上一點漬子也沒有,同時她的動作不過火,不會以為自己是舞會之後。

  她在嚼口香糖。

  我叫她把糖吐出來,她依言而為,很聽話。

  這一日,仍然沒有收穫。

  「下午,我會去買衣裳。」她說。

  「到什麼地方?」

  「喬哀斯。」

  「阿。」

  「我有一張美國銀行的金色信用卡。」她天真的說:「小王說,快要出白金卡了。」

  說不定將來還要出鑽石卡。

  「你用什麼信用卡?」

  「我?我用現金。」我的酬勞也收現金。

  「啊。」她略表失望。

  她會認為我士。但她不知道,當小王真正對她放心的時候,他會給她現款,給她自由,不理會她把錢花在哪裡,或是什麼人身上。

  我跟她出去,陪她買衣服,想進一步尋找她的特點。

  她無甚品味,只要是新鮮的東西,就亂買一通,根本連價錢都不看。

  我心想:小王求仁得仁,要一個洋娃娃,便得到她,而且總得好好的裝扮她,你幾時見過憔悴的洋囡囡?

  同樣款式,標價驚人的皮包她可以一買六七隻,用來送人吧,我想,姐妹淘有福了。

  我仍不斷地運用我的照相機。

  她與我熟了,對我的相機嫣然一笑。

  在門口,她碰見了朋友。

  她輕輕同我說:「看到她沒有?以前是我們公司裡的女經理。」

  「現在怎麼了?」

  「我早已叫小王開除她。」她得意地笑。

  我吐吐舌頭,千萬不要得罪女人,她們干變萬化,防不勝防。

  「看我作弄她。」她頑皮地笑。

  我很有興趣。因為那個前任女經理並不是個可愛的女人,一副眼高於頂的態度。

  只見美女跟售貨員低聲說了幾句話,好戲便上場。

  以後但凡女經理想試的女服,售貨員都說:「對不起,已經被蔣小姐買下來了。」

  五六個四合之後,女經理知難而退,恨恨而去,一臉悻悻。

  小王的美女笑得前仰後合。

  但她要付出代價。她得買下所有她敵人看過的衣服。

  她高興的樣子使人永誌難忘。也許小王是對的,小王花得值得。

  我拍下她這一天得意的表情。

  晚上與小王一起吃飯,她一叫他就出來了,很著迷,毫無疑問,誰知道,也許他們真的戀愛了。

  小王教她吃蠔,告訴她燒牛肉那一部份最嫩,魚該配哪種酒,肉之後吃什麼甜品……

  當她似小孩子的!人之患,好為人師。

  但是她很聽教,瞪大著眼,句句都留神。

  這個女孩子會有出息,我看得出來,她會進化,無論將來她是否會得成為王夫人,她都會演變成為一個有風度有教養的女人,因為後天的她太願意吸收及學習,足以補先天之不足。

  有一天她會真正的艷光四射。我看女人看得多了,我知道,她有潛質。

  此刻小王是她的恩師,他提升她,使她脫胎換骨,步入新境界,她當然要感激他,這是她第一塊踏腳石。

  美女一生中,必然有許多這樣的男人,她拿她所有的出來,換她所沒有的。

  她小心翼翼地右手刀,左手又,斯斯文文地吃完燒牛肉,多放一兩滴辣椒汁,小王便說她,「別放太多,人家會說你不懂馬肉與牛肉之分別,調味品味道蓋住肉味,太浪費。」

  她立刻有茅塞頓開的感覺。

  我一直不予置評,也許她在小王身上學夠了,小王不能再給她什麼的時候,她就該就離開他了。

  你教她吃喝穿,開車、運動,帶她旅行……玩根本是一門深奧的學問,玩得不靈光便是世人所謂老土,不是每個人都懂得玩,玩得起,除了錢,還得有一定的天份,還得有前輩教路。

  我從來不敢看輕玩家。

  那頓飯吃得很盡歡,因為小王是個好主人。

  到這個時候,我才知道美女叫蔣莉莉,她們多數有這樣的名字。

  「明天,」小王說:「我們滑水,你也來?」

  我搖搖頭,我只是攝影師,不是跟班。

  而且我決定把照片衝出來便交貨,小王要利用我的名字,用到便值回票價,我也不必替他嘔心瀝血地創作。

  思想搞通之後,特別輕鬆愉快。

  我以喜怒哀樂作題材,表露了莉莉的特色,再把她的優點(特別細緻的牙齒,優美的脖子,無懈可擊的腿)一一標榜出來。

  足足有一百張照片。應該可以挑到她滿意的吧。

  我不會這麼快便把照片送去,隔兩個星期吧,否則小王會以為我賺得太容易。

  之後莉莉又來過一次。

  很明顯地,她的自信一天比一天增加,小王做的是一件好事,毫無疑問,他是大英雄,把這些一無所有的美女打救出來,賦她們以新生命。

  我讓她看照片的大樣。

  她很滿意,開心如一隻小鳥,跳上跳落。

  這不過是一個開始,將來她會得到更多:封面、彩圖、招貼,甚至拍電影,做一顆燦爛的明星,或是做小王的妻子,成為大都會的傳奇。

  即使不遇到小王,她也不會寂寞長伴打字機,總有別的貴人會遇見她。

  她一直歡呼,「謝謝你,謝謝你。」

  我說:「不必謝我,這不是免費的。」

  她是個聽話純良的孩子。

  她滔滔不絕的同我訴說她的希望,她把我當作好朋友了,我開始理解為何小王要愛上她,除了美麗成熟的肉體,她還有溫柔平和的性格,所以旁人不能單自鼻子「哼」一聲便說「買賣關係」。

  她說:「我希望能夠做三年模特兒,闖出個名堂來,然後才結婚,但他只給我兩年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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