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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這些論點我也同他說過了。這也許是我們兩個人討論過的唯一嚴肅的題目,枯燥得要命。

  我最討厭嚴肅,不是說平日做事吊兒郎當,但下了班誰不要輕鬆一下,還牽涉到社會大問題幹什麼,沒的頭痛。

  好幾次都是我自己舉起雙手投降,「不說了不說了。」

  但是他不肯再與我出去吃飯跳舞,他努力鑽研學問,買了一大堆硬皮英文書來細讀。

  我又弄不明白了,讀南美洲作家的作品,對他的事業有什麼幫助?我們住在亞洲,黃皮膚黑眼睛,天南地北,去讀那種枯燥的作品幹什麼?

  「你懂什麼?」他擺擺手生氣「對你來說,閱讀不過是消閒。」

  「嘿!」我冷笑,「閱讀還能幫我什麼?你能從詩集裡找到什麼?不過有些人搓麻將,有些人閱讀而己,對社會有什麼貢獻呢,做大事的全是科學家,科學家奠定社會文明,藝術家才得有機會做些錦上添花的瑣事。」

  「你與你電腦去跳樓吧。」

  「沒有電腦,你在銀行排隊要站大半天。」

  「我不喜歡你了。」

  我與他作一個鬼臉。

  後來他出發去旅行,選的地方是巴黎。

  「那不行」我加插意見,「巴黎是文明社會,有自來水供應,不夠嚴肅,不作數,人家照樣看不起你,住上十年也是個流行小說作家,你得選一些不毛之地,越苦越好,連廁所都沒有的地方最妥當。」

  大成追著我來打。

  其實我說的都是實話,誰讓他要走一條嚴肅的路呢?干革命的人哪有資格享福。

  大成在巴黎住了兩個月,遠遠近近地方都去遍了,很寂寞,亦找不到什麼新的題材,與我通了許多長信,也說過上萬元的長途電話,最後覺得悶,決定回來。

  我去機場接他。

  他瘦了很多,清秀的面孔有一層風霜。看得出心理負擔很大。

  你看你看,藝術家也不好做。

  他皺起眉頭,「真傖俗,開口都是錢。」

  我一點都不生氣,滑稽的朝他杯杯眼。

  「我想寫一個移民的故事。」

  「何勞你寫!!!本市每個家庭都有親友在做移民或想做移民,多悶。」

  「我寫的是一百年前的故事。」

  「當然是含辛茹苦了,苦苦苦,苦過黃連。」我揮舞雙手。

  「你再這樣咱們就不用說下去。」

  這種題材也不新鮮:辮子、小腳,鋪鐵路,開洗衣店,受歧視,遭侮辱……

  他雙手捧住頭丫,「那寫什麼呢?」

  「回家再說吧。」

  在車上我要求他寫一個女強人甘心跟一個小男人作妾的故事:她幫他賺錢,他卻把錢取回去餵原配與孩子,充滿矛盾衝突……

  「天方夜譚。」大成說。

  「哎唷,可是能夠滿足一些男人呀,令他們覺得紅顏知己仍然存在,尚未滅絕,多好。」

  「沒有人會看這種令人生氣的小說。」

  「不一定,我個人最恨「掀開社會陰暗面」的小說,越黑越有深度,父親嗜賭,母親生肺病,兒子帶毒,女兒是妓女.,在一個雷雨之夜,齊齊服毒自殺──是誰的錯?社會的錯!金錢是萬惡的.溫情是永恆的。」

  「你沒有同情心。」

  「你會寫得很好!大成,以你的筆法,你會做得成功。」我說:「還有,對了,美姿畫報找你寫小說。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?」他有點興奮。

  「我聽的電話,每千字四位數字,請你立刻同他們聯絡。」

  他很高興,「美姿的要求一向嚴格。」

  我看他一眼,「不過假使我是你,我就不寫美姿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他愕然。

  「人家每個月出兩期,期期銷十多廿萬冊,太流行了,這麼流行,怎麼可以?人人都看的刊物,怎麼嚴肅得起來?」我強忍著笑。

  他怔住,認真的思索起來。

  他這個人最近有點走火入魔。

  評論家把所有的文章分為明類:流行作品絕非文藝,凡是文藝必須曲高和寡,然後又慨歎文藝刊物都關門,沒有讀者,一有人看,又立刻把該等作品打入流行類,這不是開玩笑是什麼。

  我說下去,你要寫文藝作品,就必須放棄廣大的群眾作讀者,只被少數的評論家品賞,評論家本身有沒有作品不打緊,他不會寫,他會批評就得了。

  「能不能做到雅俗共賞?」他天真的問。

  「誰肯承認自己是俗人,所以你說,做不做得到?」

  「你真狡猾。」

  「社會的錯。」我擠擠眼。

  「有時很壞的作品也能得到好評。」大成不服氣。

  我笑,「噫!你妒忌,你夠膽說人家的作品壞。」

  他沉思。

  「大成,別再想下去,出版社來催稿了。」

  「我還沒有題材。」

  我怕他在一夜之間白了少年頭。

  「你以前說的,大成,順手拈來的題材最好。」

  「不可以,讀者要求不一樣了。」

  我很替他難過,他說過,一個寫作人最怕碰到這種關口:文恩乾涸。

  到家沒多久,他便成為憂鬱小生,深居簡出,也不再接受訪問,亦不搞宣傳。

  我很怕他會得在本市消失。如果他一直有作品面世,那不宣揚也不打緊,怕只怕一無作品,二不露面,一下子他就遭淘汰。

  一日半夜,他打電話來,大成承繼了許多候活曉治的習慣,他甚至不在白天與人聊天,因為他說黑夜令他覺得安全。

  他說他要寫一本小說。(語氣像他從前根本沒有寫過小說一樣,一點信心都沒有。)

  「用什麼題材?」我怕掃他的興。

  「我做了許多資科搜集,我要寫三十年前的上海。」

  我不出聲。

  這也很容易,隨便找一個五六十歲的上海人,就可以從他口中得到一切資料,這有什麼稀奇,很枯燥的題材,我看不出為何八十年代的讀者要對三十年前的事感到興趣。

  但我不敢發表意見,我怕他更加意興闌珊。

  「戰爭場面很難寫。」他說。

  「你可以寫  「衝呀」……」我忍不住說。

  「你再這樣我真的不同你說了。」

  「大成,為什麼一定要戰爭?」

  「戰爭鐵蹄下的人民是偉大的。」

  「大成,我們不偉大嗎?努力建設一個這樣先進而繁榮的城市,每個市民都有發光出力,你為什麼不在這方面取材?」

  「寫一個富翁白手成家?」

  「不,大成,寫一個中等階層的白領在他工作崗位的鬥爭已經可以了。」

  「太普通了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就像畫家說畫人太不討好,略為出錯就吃不消兜著走。畫鬼最容易,誰見過鬼?」

  「你見鬼。」

  「大成,無論寫什麼,別毀了你自己。」

  「你怕什麼?」他詫異。

  我伯他會服食藥物來刺激思路,又沒敢說出來。人與人之間,已經長久沒有正式交通了。

  「至要緊是寫,」我說:「明天開始吧。」

  「我不想再寫沒有意識的作品。」

  「什麼是有意識,什麼沒有意識,讓讀者決定好不好?」

  「讀者最沒有意識。」

  「這樣說是很危險的。」

  「真的,誰寫他們都看。」

  「那為什麼美姿畫報要出高價找你寫?」

  「這是老闆的虛榮心,他們喜名牌貨色。」

  「那麼開頭你亦是寂寂無名之輩,你是怎麼成的名?」

  「因為我比別人肯寫。」

  我忍不住說:「大成,當然是因為你一直比人寫得略好,讀者與老闆都對你有信心。」

  「是嗎?」仍然自卑。

  我現在發覺了,要害一個人,千萬別把那人批評得一文不值,要讚他,把他讚得上青天,下不了台。大成就是這樣被害死的。

  我說:「大成,趕快寫。」

  「我已經盡力,寫不出。」

  「大成,千萬別這麼想。」

  「你會不會救我?」

  「如果我做得到,大成,我一定為你做,但別忘記我是外行。」

  「但你是一個讀者。」

  「我說的話你又不相信。」

  「你說來聽聽。」

  「大成,我只有一句話,請寫。」

  「這算是什麼意見?」

  「大成,我覺得你已經住在一隻繭裡,很難接受外頭的意見了。」

  說得嚴重點,他幾乎已經病入膏肓,他一定要自蛹進化為蝶,事不宜遲。

  「快動筆吧。」我說:「我來幫你做大綱。」

  「真的,」他喃喃說:「你寫得一手好字,我真慚愧。你懂電腦,我不懂,我會寫字,你也會。」

  「會寫字不一定會寫小說。」

  「你太看得起我們了,不會寫字的人,也會寫小說。

  「出來看電影,大成,有幾套非常好的科幻片子上演。」

  「我不想出來。」

  「別走進死胡同,我找人出來陪你聊天。」

  「誰?」

  我說了幾個名字

  他沉吟說:「若果是他們,我情願看電視算了。」

  「大成,你以前不是這樣的,這些人縱有千般不是,也都是老朋友,怕什麼?」

  「我心情不好,無話可說。」

  「你再這樣,我放棄你。」

  「你明天還要上班,先睡吧。」

  「你又打算耗到天亮?」

  「你別管我。」他掛斷電話。

  以前,以前大成不是這樣的。當大成寫得最多的時候一天要生產五千字,但每個字都有紋有路,每篇文章都擁有讀者,每天他只工作三小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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