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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她輕輕撫摸他強壯的雙肩,忍不住說:「儲些錢,將來做盤生意,也是個打算。」

  乙笑:「可是,令美麗的女士如你快樂,更是一項重要的差使。」

  她一怔,呵呵大笑。

  他說:「下次,叫他們給你費比奧。」

  她不置可否,笑笑拎起公事包離去。

  樓下有公司車子等她。

  司機恭敬地說:「總經理,管家打過電話來,說大小姐有熱度,已經叫了醫生診治。」

  她聳然動容,「那快趕回家去。」

  司機聽了,連忙加速,大型房車如一支箭般射向公路。

  故事

  門鈴一響,四歲大的囡囡先放下積木說:「媽媽,人客,媽媽,人客。」

  岑菊君自書房出來探視,自大門兩旁玻璃中看見是位傳深色西裝的年輕男子。

  她打開大門,「請問找誰?」

  年輕人欠一欠身答:「作家岑菊君女士。」

  岑菊君笑,「不敢當,我的確寫過幾本書,你是哪一位?」

  年輕人英俊有禮,菊君對他頗有好感。

  這時他客氣地問:「我可以進來坐下才講嗎?」

  菊君一想:「請進。」

  年輕像是十分感激,但是他始終沒有說出他的姓名。

  家務助理斟一清荼給客人,然後帶著囡囡到園子去玩。

  年輕人看著窗外海連天的風景,忽然說:「溫哥華真是好地方。」

  岑菊君微笑,「可是,你不是來談風景的吧。」

  年輕人一紅,連忙自公文袋中取出一張名片,恭敬地雙手遞上,「岑女士,我代表這位夫人。」

  菊君嘴角一直掛著笑意,她接過名片,低頭一看,當場呆住。

  他的微笑僵在嘴角,只見名片用娟秀的瘦金體寫著四個字,第一個字是那夫人的夫姓,第二個字是她本姓,然後是她的名字,這四個字,華裔無人不知,無人不曉。

  菊君一時不知如何反應,客廳一片靜寂,她忽然也說起風土人情來。

  她輕輕地道:「溫哥華這個地主呢,最適宜過半退休生活,居住環境真是沒話講。」

  年輕人卻說:「名片上四個字,是夫人親筆所書。」

  是,菊君聽說過,夫人字臨瘦金體,書臨石濤。

  年輕人有一把堅毅的聲音,找他作代表的確是上佳人選。

  岑菊君終於忍不住問:「為何找我?」

  年輕人像是一早算定必有此問,不徐不疾回答:「因為岑女士是小說作家。」

  岑菊搖搖頭,「夫人找一個說故事的人作甚?」

  年輕人抬起頭來,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看著岑菊君,「因為夫人有故事想說。」

  菊君大為震驚,她不由主站了起來,險些打翻面前茶杯。

  年輕人似預期有這些反映,沉默不語,待對方恢復鎮定。

  菊君心裡想:這位夫人的故事!那可是與中國近代史有著極大的、不可分割的關係,她的故事一旦揭曉,一切歷史上謎語可迎刃而解。

  岑菊君張大了嘴,自知十分失態,也顧不得了,這件事太令她震盪。

  年輕人繼續說下去:「夫人願意把故事告訴你,由你執筆,她少年時的生活,她與姐妹的感情生活,以及稍後,牽涉到政治的一切來龍去脈。」

  岑菊君看著年輕人,「我所有的不過是一支禿筆。」

  年輕人笑了,「見仁見智,岑女士不必太謙。」

  「你們應當去找C先生或者N君。」

  年輕人答:「夫人認為,一個女子的故事,由一個女子來寫比較適合。」

  「啊。」

  「岑女士,夫人已屆九六高齡,她覺得,這是她說話的時候了,你願意聽聽我們的條件嗎?」

  「請說。」

  出版社早已聯絡妥當,該書將同時用中英文出版,稍後才研究是否需要譯成其他文字。這是付給岑女士的第一筆潤筆費,請過目。」

  年輕人取出一張銀行本票,菊君一看,只覺得是天文數字。

  年輕人低聲說:「這個故事,一定會叫作者名揚國際。」

  他所說的,都是真的。

  「夫人願意招待岑女士在紐約住上一年,先把故事大綱整理出來。」

  一年實在是很合理的時間。

  「這段時間內,岑女士就不可以做任何其他工作了。」

  岑菊君輕聲說:「也不方便常見家人吧。」

  「週末是假期。」

  岑菊君忽然微笑,寫了那麼久,不是一直盼望揚眉吐氣,名成利就嗎,現在終於來了。

  「夫人估計寫作時間恐怕不少於兩年,岑女士,你願意與你們訂一張為期三年的合約嗎?」

  菊君幾乎可以聽見一個自己同另外一個自己說:喂,你還在等什麼,還不飛身撲上?這大概是本世紀最動人最有閱讀價值的故事,每個寫作夢寐以求的題材。

  可是,她卻遲緩著不開口。

  年輕人的神情開始有點迫切,英俊的臉上開始冒汗。

  這時,囡囡推門而入「媽媽」。她走進,把自園子摘來的一小束紫色的勿忘我奉獻給母親,「媽媽,花。」

  岑菊君抱小女兒片刻,然後平和地笑了。

  在該剎那,她心中下了決定。

  她同年輕人說:「小船不可重載,夫人看錯了人,在下並不懂得寫那樣沉重的故事。」

  年輕人愕然,像是不相信有人會推辭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。

  岑菊君的聲音雖低但清晰,「我不會離開家庭,我得每一天都年頭女兒,請告訴夫人,我感激她的盛情,寫她的故事,是任何寫作人的最高榮譽。」

  年輕人大惑不解,「可是,你拒絕了」。

  岑菊君神清氣朗,「因為我並不想比目前更出名,也不想比現在更多稿費,還有,更不想知的比此刻更多」。

  「上述三者,都有礙養生,而且,同生活快樂與否,一點關係也無」。

  岑菊君笑著站起來送客。

  糾纏

  高一峰在大門前與女伴話別,兩人都有點依依不捨,他緊緊摟著地,深深凝視她,正想吻她,兩人的臉龐越貼越近……

  忽然之間,一道強光直向他們射來,兩人吃驚,本能地用手遮住眼看過去,發覺原來是一輛汽車的車頭燈,接著車號大響。

  高一搴又驚又怒,他心中已有分曉,知道這是誰。

  他反應迅速,連忙推開大門,同女伴說:「你先進去躲著,千萬不要出來。」

  然後轉過身來,鐵青著臉,盯著那輛車子。

  高一峰的女朋友住在郊外一列複式別墅其中一間,四周環境非常幽靜,此刻鄰居養的犬隻被車號吵醒,紛紛吠將起來。

  有人開亮了燈,到窗前探視。

  高一峰大聲喝道:「方宇嫦,你再不走,我可要報警了。」

  車門打開,一個女子走出來,仰頭哈哈大笑。

  高一峰咬牙切齒罵道:「你這瘋婦,你還要糾纏到幾時?」

  這時,鄰居在窗前喊:「要吵架往屋內去,不然我要打三條九了!」

  那方宇嫦見目的已經達到,一對鴛鴦已被驚散,立刻上車駛走,她風馳電掣奔向市區,一邊大聲尖笑,勁風自車窗撲向她的臉,吹得頭髮散亂,她狀若癲痛,五官猙獰,笑著笑著,她落下淚來,高一峰說得對,她似足一個瘋婦。

  那邊廂,高」案正向女伴解釋:「她是我前妻。」

  那年輕女郎已嚇得面無人色,「我從未見過那種場面,你離婚不是已有十年了嗎?」

  高」筆歎口氣:「我忘記告訴你,她一直沒有放過我。」

  「什麼,她一直跟蹤及騷擾你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有無威脅你人身安全?」

  「有。」

  「可有實踐?」

  「曾受警方控訴藏有攻擊性武器。」

  那女郎幾乎沒哭出來,「高一峰,我想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再見面了。」

  高一拳急急辯道:「這正是她目的!」

  女郎急急搖頭,「太危險了,我不想與她作對,你請回吧,我們到此為止。」

  高一筆深深失望,「你不支持我?」

  女郎已把大門打開送客。

  高一拳咬一咬牙,離開女友寓所。

  方宇嫦自離婚後一直沒有放過他,這十年高一拳走到哪裡,她跟到哪裡,甚至透到溫哥華、倫敦、悉尼,過一兩日,她便會出現,永不落空。

  若高一峰沒有女伴,她只站在一角不動聲色觀看,若有女伴,她便盡力騷擾,這十年來,她恃著妝奩生活,竟什麼事都不幹,專門釘梢,使高一峰寢食不安,她恨他到情願犧牲一切來使他受罪!

  高一峰恐嚇過她,也曾把整件事交給警方處理,統統不得要領,一次又一次,方宇嫦神出鬼沒,突然現身,經過多年糾纏,她越戰越勇,一股怒氣發自內心,一雙眼睛綠油油,高一峰看見她,比見鬼還怕。

  當晚,他回到自己家裡,發覺渾身是汗,他坐下來,斟一杯烈酒,灌下喉嚨。

  真不知交了什麼霉運,碰上一個那樣的異性,多少人,年年換女伴,摔掉了加踩兩腳,對方往往都打落牙齒和血吞,若無其事地宣稱「還是朋友」,偏偏他高一峰就毀在前妻手中。

  他覺得非常非常疲倦,掙扎地爬上床,忽然胸膛抽緊,他突覺不妥,伸手想撥電話,可是已經沒有力氣,頹然倒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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