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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愛麗絲歎口氣,「就是呀,可惜,平日他在學校裡受照顧。」

  「他有多大?」

  「約十一、二歲。」

  我怔怔的坐下,滿心的不悅。

  他們應當與我說明白。

  「這個低能兒尤其難攪,他脾氣非常壞。」

  「你帶過他?」我問。

  「沒有,我一聽這樣,馬上推辭。」愛麗絲笑。

  我也想推。我決定到週末才說。

  一不小心就上當。三十五塊一個週末,我還正慶幸收入大增呢,我覺得做人真要步步為營。

  週末到了羅家,我開始工作,並沒有看到什麼低能兒。

  我鬆一口氣,也許人家已經找到解決的辦法,我反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賸了。

  我把工作做得很完美。

  大學生的好處是,他們對自己負責。即使倒垃圾,這樣猥瑣的工作,一但接手,也會做得很好。

  星期六根本沒有見到人,羅氏夫婦並不在家。

  星期日也是,他們出去了。

  每次兩小時,就把房子上下兩層收拾得一塵不染。我還抽空替他們把百葉廉也洗過。

  屋內一個人也沒有。空房子往往有種特殊的氣質,我做杯咖啡,喝完才走。

  我同愛麗絲說沒有看到人。

  她說:「那你太幸運了。」

  「真的嗎?那個孩子真的那麼可怕?」我又問。

  愛麗絲只是笑。這洋妞,什麼都不肯說。

  第二個星期,屋子裡還是沒有人,電話機下壓著張支票,就是這樣,春去夏來,我在羅布臣家很快做滿三個月,我一次也沒有脫班,自己也為這樣的好成績稀奇。

  一切平安無事,每個星期支薪。

  直至一個星期五,羅布臣太太打電話到我家來。

  「嚴小姐,有件事向你商量。」她聲音好不謙遜。

  這時我們賓主間已經相當有好感。

  「請說,羅太太。」大不了要我代她看守低能兒。

  「明天我可否將孩子交給你一小時?我盡快趕回來。」

  「當然。」我不加思索的回答。

  「相信你也知道我的孩子有異於常兒吧。」她苦澀的說。

  「所有兒童都是一樣的。」我說。

  那邊呆半晌,「謝謝你。」

  「明天見。」我掛上電話。

  我會不會為我不必要的義氣而受苦?

  但人生若沒有這一類意外,又該是多麼沉悶?

  第二天我到羅家的時候,羅太太已經在等我。

  她穿戴得很整齊,她身邊的小男孩也都準備好了。

  說他是小男孩,他又不太小,一般外國孩子,到十三歲,已經發育得很好,他卻仍見羸弱,看上去只似十歲左右,個子不大。

  他有一張秀麗的面孔,與父母一般的金髮,碧綠眼珠。

  「他叫彼得。」羅太太說。

  我說:「你去吧,我會看著他。」

  羅太大挽起手袋忽忽出門。

  彼得在外表看,怎麼都看不出是低能兒,但加以留神,就會發覺他眼神定定的,頭過一會兒便顫一顫。

  我歎口氣,「來,彼得,進廚房來,我們一齊渡過這個早晨。」

  我扭響帶來的無線電,音樂聲傳出,他彷彿有點高興。我做咖啡。

  他側著頭:「咖──啡。」

  「嗯,是。」我驚異,「你要不要喝一點?」

  我盛了咖啡,加糖加牛奶,遞過去,他就我的手喝一口,歡樂地笑。孩子們笑起來,都似天使。

  他只是低能兒,他不是白癡,我開始添增一絲好感。

  真要命,帶孩子已經夠困誰,是為人父母最大的壓力,孩子若有什麼毛病,更是畢生的包袱。

  彼得注定不能過正常人的生活。這孩子也會長大,只不過他永遠要倚靠別人。

  生有這樣的一個孩子,對生命一定有無限失望吧。

  在廚房做完工,我把他帶出客廳,他戀戀不捨指著無線電,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。

  我把無線電交往他手中。他興奮極了,珍惜地把動逐個扭掣,我把無線電貼在他的耳畔,他又笑。

  我覺得他約有三歲左右的智力,但一般三歲的孩子比他活躍與愛說話。

  他並沒如愛麗絲所說的那般壞脾氣。

  我推開落地玻璃長窗,陪他在草地坐著。

  羅太太趕回來的時候,我們正享受陽光。

  羅太太一面孔訝異,「他沒有摔東西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你給他什麼?」羅太太看到孩子的笑容。

  「原子粒收音機,完全無害。」

  「他──聽無線電?」羅太太訝異。

  「為什麼不?兒童都喜歡音樂。」我不以為然。

  她坐下,深深歎口氣,「看樣子他很喜歡你。」

  「時間很短,還不知道。」我說:「他很好很可愛。」

  「哎呀,真沒想到你還有時間收拾地方。」羅大大驚呼。

  「咖啡?」我問。

  「謝謝你。」她說。

  彼得仍然很安靜。

  「我適才出去,是到療養院替彼得報名。」她難過的說:「我先生說,彼得不能再留在家中,為了他好,他必須要到醫院受教導。」

  我點點頭,除了聽,也不方便說什麼。

  羅太太掠一掠頭髮,「發覺他的病後,我們簡直沒有開過顏。」

  「是什麼歲數?」

  「兩歲的時候。」她狠狠的抽著煙。

  已經捱了十年。

  「我不捨得他。」羅太太說。

  正在這個時候,彼得忽然嚎叫起來,將我的無線電往地下摔去,又用腳去踩──我嚇呆了,從沒想到他會平地裡發作。

  羅太太走過去捉住他的雙手,嘴裡安慰他,彼得力大無窮,羅太太已不能控制他。

  我情急地叫出來:「彼得!」

  他仰起面孔聆聽,人靜下來。眼珠子透明,毫無生氣,像玻璃彈子。

  「彼得,你要什麼,可以同我說。」我放柔聲音。

  「咖──啡。」

  「我去替你拿。」

  「咖啡?」羅太大意外之至。

  我盡量輕鬆地睞峽眼,「三顆糖,許多牛奶。」

  我餵他喝一口。彼得又靜下來。

  「他喜歡咖啡,如果怕咖啡因剌激,可以買代咖啡品。」我說。

  「我從未想到過……」

  我看看表。「我要走了,羅太太。」

  「謝謝你,嚴小姐。」

  晚上我同愛麗絲說:「看過彼得,簡直不敢生孩子。」

  「可憐哪,想到世上有千千萬萬這樣的孩子。」

  「到底是什麼?」

  「天生低能。」

  「完全不能醫?」

  「完全不能。」

  醫院那邊沒有立刻收留彼得,要待秋季才有空位。

  而彼得暫時又不在週末去接受個別治療,因此我見他的機會較多。

  羅太太說得對,他彷彿頗喜歡我。

  過沒多久,他會得主動來拉我的手。

  跟在我的身後,聽我叫他的名字。

  我們成為好朋友。我給他喝咖啡,吃冰淇淋,甚至攤開圖畫書說故事給他聽。

  漸漸羅太太有更多的時間做家務,我的工作變相成為帶彼得。

  彼得樂意親近我,據我自己的推測,是因為我的聲音比較稚氣,聽上去像個孩子。我有東方人一般比較矮小的身裁,只有一六四公分,比起來,只比他略高一點,所以他錯覺上認為我同他差不多大小。

  他的觸覺告訴他,我沒有敵意,我們是朋友。

  誰不需要朋友呢?

  連醫生都說他間歇性脾氣已經很少發作,只不過他仍然需要廿四小時的照顧。

  我歎口氣,他仍然要回到療養院去。

  秋季過後,羅太太對我說:「我決定了一件事。」

  我已與她很熟,有時候也互訴心事。

  「我想與丈夫分開。」她說:「分開比較好。」

  「什麼?」我禁不住的意外。

  他們兩人一直相敬如賓,一點問題都沒有。

  「你看,」羅太太說:「我丈夫認為我被彼得佔去全部時間,不但失職於工作,也無法盡一個妻子的責任,他為此很痛心,覺得我們的生命不應到此為上,他認為我們可以有更多的正常的孩子,從頭開始。」

  「他說得很對呀。」

  「──所以他建議把彼得送往療養院,他要把兒子趕出去。」羅太太用手掩往面孔。

  「不是這樣的,他不想你埋葬自己。」

  「可是我不捨得彼得!」

  我歎口氣。

  「所以我決定同他分手,回復他的自由,讓他脫離這個無形的牢籠。」

  「也許他願意住在這個籠子裡,別它記,彼得亦是他的兒子。」

  羅太太忍不住飲泣。

  彼得緩緩走過來,看他的母親,開頭頗為好奇,後來知道她傷心,不禁做一個悲哀的表情,並且用手背擦眼睛。

  羅太太說:「我要獨自照顧彼得。」

  我問:「到幾時?」

  她發呆。

  「二十歲、三十歲、四十歲?他們平均的壽命並不比我們的短,」我說:「你自己還年輕,你是個專業人士,社會也需要你,或許羅先生是對的,你別衝動,你想想清楚。」

  我盡力勸慰。

  她不出聲,忽然把彼得擁在懷中。

  但彼得的身型已頗為高大,她抱不住他,並且他也掙扎。

  羅先生的聲音很疲倦的在我們身後出現。

  他說:「在應當放手的時候,便要放手,否則殘廢的是你不是彼得。」

  我聽了暗暗佩服。這番話說得真好。

  他們兩夫妻是我見過最堅強的人。

  羅氏夫婦並沒有分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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