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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老總開口,「施,你聽聽思龍的意見。」

  她把頭側一側,看牢我說道:「施先生,我們要出去兜售的貨品來自創作組,希望你多多合作。」

  我欠欠身,「我會盡力而為。」

  「我們需要資料。」

  「一切資料已經由製作部與宣傳部奉上。」我說。

  「製作部給我們的是意見,我們不需要意見,我們已有太多的人材提供新意見。」

  我想到老周的慘案。

  「那麼宣傳部——」

  「他們是飯桶。」

  我驚震,「任小姐——」

  她不耐煩的揮手,「我看見板桶的時候認得出來!」

  我轉頭看著老總。我簡直不相信有這樣的女暴君,說話如此不留餘地。

  但老總只是微笑。

  我忽然覺得疲倦、勞累。

  我們只是老闆手下的一群鬥蟀,老闆並不在乎我們互相吞噬,只要對他有利益。我們工作的狂熱……  真可憐,何必呢。這是我自從出來工作開始,第一次覺得累。

  我抬起頭,看牢任思龍。不。我不會成為她的踏腳板。

  我問:「任小姐,你希望我如何與你合作?」

  她順手拿起一個文件夾子扔在桌上。

  她冷冰冰的說:「機密!一切都是機密。為什麼你們不在臉上也蓋一個機密的印子?」

  我的怒氣漸漸上來,我也淡淡的說:「任小姐,我不知道你指什麼。」

  「你們告訴營業部什麼?你想我可能做得成生意嗎?『長篇時裝連續劇』、『香江劇場』,還有什麼意思?客戶問我,內容如何?對不起,機密。什麼人主演?對不起,機密。劇集叫什麼名字?對不起,機密。你以為客戶是第一號羊牯瘟生?」

  「任小姐,我認為你不明白我們的製作方針。」

  「我不需要明白,我只想把廣告時間賣出去,給我合理、充分的資料,以便我去做生意。」

  「任小姐,我們不能夠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你大概沒有在電視台做過工,我們一定要保密。籌備多時的劇集,稍不小心洩露情節,容易被抄襲。」

  「只有千年做賊的,哪有千年防賊的?」

  「至於客戶買與不買,」我站起來,「那是你的責任,你的本事,你的工作,我不能幫忙,除非公司整個政策改變,否則我不能提供資料,人多嘴雜,全香港在問要知道整個故事的發展,我們也不用玩了。」

  任思龍緊閉著嘴,看老總。

  老總咳一聲,「可否略略使思龍易做一點?」

  「我們一向讓客戶看第一二三集,但是在現在還未開拍,透露過多實在太擔風險。」我說。

  「但是思龍想早點爭取客戶。」

  「客戶買的將是對我們的信心。」我說,「我們不能印了本子到處站在街上分發。」

  任思龍說:「你叫他們如何拿錢出來買看不見的東西?」

  我說:「那是你們家的事,香江電視營業部閣下自理。」

  任思龍看牢我,不響,隔了良久,她的臉色反而緩和下來。

  她說:「很好,謝謝你的合作,施先生。」

  我說:「老總,我沒什麼話要說了,如果你早通知我不過是這麼簡單一回事,我可以派瑪莉來。」

  任思龍打開皮包,拿出一支煙,自己用打火機打著。

  我站起來,「我要走了。」

  「好的,」老總送我,「施,好好的幹。」

  我點點頭,拿起我的公事包,瑪莉跟在我身後。

  在電梯裡瑪莉微笑。

  她說:「波士,說得好,替我們出了一口氣。」

  我答:「任小姐應該把精力用在對外,不應與內部起哄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我們找到車子,瑪莉問:「還回創作組嗎?」我說不,我要回家,我倦得要死,而且心情不大好。

  瑪莉說:「明天看開會記錄也是一樣的。」

  「自然。」我說。

  車子先送瑪莉,等我到家的時候,已是晚上七點。

  我用鎖匙開門進去,看到一地的玩具。

  我揚聲,「美眷。」

  美眷並沒有應,我皺起眉頭。「美眷!」

  「什麼事?」有聲不見人,像劇本中的OS。

  「把客廳收拾一下。」

  美眷自房內出來,一邊抱怨,「小宇不過想你在電話中安慰他兩句,你連電話都不聽。」

  「下次有事沒事別找到辦公地方來,」我說,「小宇你應該制得住他。」

  「你今天是怎麼了?」美眷奇異,「一定有事,對不對?平常你不是這麼急躁。」

  「自然。」我倒在沙發上,「今天累極了。」

  「你天天都累,但是不見得像今天這麼壞脾氣。」

  「有沒有冰牛奶?拿一杯來。」

  「好的。」她進廚房去。

  我聽到開冰箱關冰箱的聲音,美眷拿著牛奶杯子出來,我接過一連喝了半杯。妻子到底是妻子,一個男人累得不想動的時候,妻子是鼓舞。

  我說:「今天在老總那邊碰到個怪物。」

  「呵?是什麼人?」

  「女人。」

  第二章

  「女人?什麼女人?」

  「營業部經理,真受不了,」我說,「天下竟有這種女人,把我對女人的良好印象全部破壞無遺,我沒有見過這麼可惡的女人。」

  「你對女人的印象一向如何?」美眷笑問。

  我微笑,「像媽媽,像你,好印象。」

  「你媽媽在你七歲時就去世了,你記得?」

  「當然記得。」我說,「我怎麼不記得。」

  「這女人對你做了些什麼?」美眷很好奇。

  「沒做什麼,我跟她爭辯一場,毫無結果。」

  「長得美嗎?」

  我仔細想一想。「毫不起眼,很普通。」

  美眷說:「他們說有才幹的女人通常長得不好看。」

  「她穿得很好,舉止也上等,就是凶得緊。」

  「算了。」美眷說,「快上床休息吧。」

  「以後看樣子還有得煩呢。」』我笑,「咱們已經鬧僵了。」

  「這就是你的不對!好男不與女鬥。」

  「誰也不是如來佛,我簡直忍無可忍。」

  「洗澡吧。」妻說。

  「對了,小宇結果如何?」我問,「吵得很厲害?」

  「大哭大叫,我哄了半天,婆婆又答應給他買玩具,他這才不響了。」

  「你太縱容孩子。」我不滿,「弄得他沒大沒小。」

  美眷埋怨,「他日日與我在家混得爛熟,自然不怕我,孩子們忌你,你又不教。」

  「太太,」我也埋怨,「我哪裡有空呢。」

  「行了行了,」她說,「講來講去沒個結果,睡吧。」

  我靜靜的喝完牛奶。傭人在工人房裡顯然還在看電視,我聽見有音響傳出來。

  電視。

  我洗完澡倒在床上睡了。

  做個惡夢。看到任思龍穿了黑皮衣黑皮褲,手中揮舞棍鞭子,在寫字樓操來操去,大聲呼喝職員做工。

  真是惡夢。

  跟現實生活也差不了多少。

  我真是不喜歡這個女人。

  星期天我幾乎整天躺在床上躲懶,美眷帶孩子上外婆家。

  星期一上班。我與老周小王說到任思龍。

  「不喜歡她?」小王說,「你會恨她,製作部電話不通,她叫老總發通告說公司電話不可講私事。」

  「她的工作能力如何?」我問。

  「工作能力倒是強得驚人。」』小王說,「你不會相信她把陳年爛片都賣了出去。」

  我問道:「是什麼令一個女人如此熱愛工作呢?」

  「她又不是熱愛工作,」小王說,「她是在發洩,她非把她面前所有的人打倒不可,心理變態。」

  「真的嗎?」我問,「你從哪方面看出她心理不正常?」

  「看,」老周說,「妙齡女郎,應該做些什麼事?」

  「買漂亮衣服穿,打扮得引人注目,找小男朋友談戀愛。」我答。

  「是,可是為什麼任思龍只喜歡工作?」老周問。

  「或者人家也有男朋友。」我說,「何必要說給你知道?」

  「她二十四小時都在寫字樓,有男人可以容忍這個?」

  瑪莉走進來,「施先生電話,是方小姐。」

  於是我接聽。「施某人。」方薇心情又不好。

  「方小姐,怎麼樣?」我問。

  「我的電話號碼怎麼每個人都知道?」她問。

  「我不明白,」我說,「請解釋。」

  「宣傳部半夜三更打電話叫我到公司協助宣傳,我幾時變宣傳部的人了?再過三兩個月,門房也打電話來,接線生也打來,我還活不活?睡不睡?一點系統都沒有!」

  「我不知道這件事,」我問,「宣傳什麼?」

  「宣傳部公司人材鼎盛。」方薇說,「拿去給客戶看。」

  「這件事我會調查。」我說。

  「還有,施先生,林士香是怎麼了?」

  「我下午給你答覆。」我掛電話。

  瑪莉走進來,「施先生,昨天的開會報告。」她提醒我,「今天下午決定選角。」

  我問:「瑪莉,你知道宣傳部找我們這組的人幹什麼?」

  「拍照。」

  「沒有人問過我。」我說,「或者我們不喜歡拍照。」

  「但是營業部派來的人——」

  「營業部!」老周怪叫,「我早已料到!混帳。」

  「不准拍。」我說道,「方小姐不肯做這件事。」

  「但是有些人已答應了。」瑪莉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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