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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「誰說的?過分,那個人準是想到營業部謀份差使。」

  瑪莉笑,「我不管,反正我會等著看那集戲。」

  我坐在安樂椅上。她坐過這張椅子。我有種幾乎溫暖的感覺。

  下班開車回家。

  美眷問:「這麼早?近日來彷彿比較空閒。」

  「是。」我伸個懶腰。

  「爹爹,陪我下棋。」小宇纏著我說。

  「功課做好了?」

  「做好了。」

  「小宙呢?」

  「外婆家。」

  「怎麼老往外婆家送?」我問。

  「外婆寂寞——你老人家怎麼了,一輩子不過問家裡的事,有空就忽然抽樣調查,大發議論,什麼意思?」

  「對不起。」我賠笑,「對不起。」

  「喝什麼?」她問。

  喝什麼?不是一直知道我喝雲尼拉冰淇淋蘇打嗎?

  小宇抽棋盤擺出來。

  「喝什麼?」美眷又問。

  「你不知道嗎?」我問。

  「施先生,你別賣關子,好不好?」美眷不耐煩。

  我低聲說:「雲尼拉冰淇淋蘇打照舊。」

  「我也要!」小宇叫出來。

  美眷回廚房去了。

  我想起已婚男人最喜歡說的一句話:我妻子不瞭解我。

  我實在奇怪美眷瞭解我多少。

  她把冰淇淋蘇打擱在我與小宇面前。

  「別喝太多,就吃飯的。」她說。

  她照顧了我們十年,但是她瞭解我嗎?

  小宇說:「將軍!」

  「別烏攪,」我說,「我們還沒有開始呢。」

  「我買了些新衣服。」美眷說,「你不怪我吧?」

  「買得起儘管買,」我說,「天天換一件好了,妻子穿得好是丈夫的面子,丈夫衣著整齊是妻子的功勞。但是老天,你不認為你買得太多?在東京選的那些呢?」

  她不理睬我。

  我放下棋子走到房間一看,一床都是五顏六色的衣服,只好馬上又回到客廳與小宇繼續在棋盤上大殺四方。

  小於,我的兒子。生命的延續,多麼自私的舉止,把他帶到世界上來,因此我的生命得到了延續。他們說他像足了我!不大說話,睡前看一會書,喜歡穿白襯衫。

  我注視著小宇的臉,太陽棕色皮膚,圓圓的鼻頭,他把手撐在下巴上,正在動腦筋要設法吃掉我的車,睫毛垂下來,眼睛清澈,嘴唇薄得幾乎透明,兒童都是美貌的,我愛小宇。

  他笑了一笑,「爸爸,輪到你。」

  我進炮。

  小宇的手肘處粘著紗布,不知是什麼時候跌傷的。

  我關心他太少,知道他太少,我忙著在工作上證明我自己,忽略太多。

  「小宇,」我問,「你快樂嗎?」

  「我?」他睜大了眼睛,「當然,爸爸,表舅舅買了照相機送給我。」

  「不不,我不是那個意思,」我說,「我是指……」

  「快吃飯了,」美眷說:「誰嬴這一盤?」

  「爹爹快輸啦!」小宇笑道。

  美眷笑說:「誰下棋都比你爹爹強,他心不在焉。」

  「小宇,功課辛苦嗎?」我問。

  「不。」他搖搖頭。

  「與老師跟同學在一起,相處好嗎?」我又問道。

  「蜜斯王最喜歡我,但是邱志雄捉了螞蚊塞進我認領裡。」

  「哦。」

  「爹爹,將軍,你早沒棋了。」

  「是。」美眷說,「我們收棋子吧。」

  小宇把東西收掉,跳躍著走開,他取了腳踏車,要下樓去玩,美眷不放他,說道:「馬上要吃飯,你還下去玩得一頭汗,幹什麼?」

  我說:「讓他去吧,將來他長大,天大的事也不能再使他像今日般快樂。」

  美眷白我一眼,「我聽不懂你說什麼!這是我的兒子,我懂得管教他。」

  小宇也並不抗議,乖乖的坐下來。

  我很納悶。人類是這麼安於環境,這麼樂天知命,很明顯地,小宇並不是哪吒。

  製作部打一個電話來。

  「我們明早舉行記者招待會,在老闆的遊艇上怎麼樣?要不要與孩子們樂一樂?」

  主意倒是不壞,只是人會大多。

  「來吧,遊艇有六十多尺,不會很擠。」

  「我怕記者,尤其是娛記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算了吧,星期天孵在家中,做豆芽生意還是雞蛋生意?」他們笑。

  「怎麼來?」

  「開車到西貢海員會所,等你呵!早上九點半。」

  小宇拍手贊成。

  美眷說:「我馬上讓傭人做三文治與沙拉,買多點水果。」

  「好。」我說。

  可是星期六夜我看書看得很晚。

  美眷睡了又醒,醒了又睡,她嘀咕,「再這樣,我去與小宇睡,受不了。」

  第二天我起不來,被小宇拉起床。

  「小宙呢?」我問,「索性過繼給他外婆了?不姓施改姓陣?發生了什麼事?」

  「我的天呵,你快換衣服好不好?都在等你呢!」美眷氣得什麼似的。

  我飛車趕到碼頭,他們已在那裡等我。我忙著道歉。

  林士香問:「你怎麼了?忘了起床?」

  記者不多,才兩台麻將。

  我問老周:「怎麼,任思龍沒有來嗎?我以為她是林的新偶像。」

  小王說:「誰請她我就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,我們還玩不玩?」他咬著蘋果走開。

  不知為什麼,我倒是想起兩句話:過高人愈妒,地潔世同嫌。然而不必替任思龍擔心吧,像她那樣的女子,她有她的天地,她有她的朋友。請她,她又怎麼會有空來呢?

  船駛了十五分鐘到西貢,海藍得令人不置信,我帶著小宇下海。美眷早已在搓麻將。

  林游在我身邊,我問他:「什麼時候與方薇結婚?」

  「結婚?呵是的結婚,要對一個女人表示最大的尊敬,還是與她結婚,我們是打算結婚的。」他說。

  我讓小宇抓住浮泡。我說:「要結快點結。」

  他說:「真沒想到,等了那麼些年,找了那麼些日子,她居然便是我身邊接近的人,我太快樂了,簡直沒有時間想到結婚。」他笑。

  「你們沒有吵過架?」我說,「我是指戀愛期間。」

  「沒有,一次也沒有。真是太出乎意料之外,是不是?」

  「唔,」我說:「但是——」

  「看!」林忽然說,「看那邊的快艇!」

  我轉頭過去。

  一艘小小的快艇正咆哮地把一個滑水的女孩子拉上水面,那一剎那,她冉冉自水中升起,如一朵蓮花生自水中,不到三秒鐘她已經揚灑而去,水花四濺。維納斯出世。

  第五章

  「美麗!」我說。

  林大力拍一下水,「你知道那是誰?」

  「誰?」我說,「你又認識?」

  「自然,那是任思龍呀!」

  我一震,再回頭,剛好看見她隨快艇兜了一個圈,放掉繩子,緩緩沉入水中,那麼天衣無縫,彷彿她來自水,現在又回到水中,無牽無掛。我看得呆住在那裡。

  林已開始揮手,「思龍!」他喊叫道,「思龍!」

  任思龍在水中聽到他叫,向他揮揮手,快艇駛過來接她,她攀上去,快艇往這邊駛來。

  她脫掉救生外套,用手拔頭髮,「你們在這裡?」

  「是,」林說,「精彩極了,思龍,在哪兒學的?」

  「夏威夷,」她答,「比游泳容易。」

  「上我們的船來坐。」

  「有吃的嗎?」』她笑問。

  「有。」林士香什麼都敢答應,「什麼都有。」她看看駕快艇的年輕人,「我還有朋友呢。」

  林豪爽的說:「不要緊,通統有份。」

  任思龍笑,她為我們介紹。我於是知道快艇的主人是一個醫生。他年輕、漂亮、健康,事業又有成就。

  看,我早說過,不用擔心,我心裡不是沒有酸味的。她比我們這群人當中無論是誰都更能幹。難怪我們那傻表哥要靠邊站。她眼裡心裡都沒有他,怎麼可能有。

  「我一會兒過來。」她說。

  「好好。」林忙著應她。

  我把小宇托上水面,他像小猴子般的爬上遊艇。我與林跟著上去,用淡水洗了一把臉,套上外套。

  林說:「我現在才明白什麼叫『出水芙蓉』了。」

  我說:「芙蓉是什麼花?我沒見過。」

  「用你的想像力,創作部主任。」林笑。

  隔一會兒任思龍過來,她在泳衣外頭加一件大得不得了的白襯衫,頭髮纏在頭頂。大腿的皮肢是蜜色的。我別轉頭。她並沒有與與人打招呼,小宇是船上惟一的孩子,他把芒果遞過去,任思龍與她的醫生朋友馬上吃了起來。

  我在一邊瞧著,她全身似乎在發散適才吸收的陽光,水果汁滴在她嘴角,她正在留意聽小宇說話呢,這不是營業部的任思龍。不不,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。

  她的眼睛閃閃生光,全神貫注地應付小宇,小宇在對她說什麼呢,不少成年男人會妒忌他吧。

  我現在明白表哥的意思了。任思龍的美麗不是靜態的,把她的臉攝成呆照,她很平凡,但是她的一舉一動,甚至是轉身彎腰,都有優悠的味道,一種完全屬於她自己的風姿,表哥早看穿這點,他的觀察力遠勝過我。

  美眷叫,「揚名,削只蘋果給我好嗎?」

  我把蘋果給她,我跟她說:「蘋果適合連皮整個吃。」

  「真嚕嗦。」她笑,「噯,八萬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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