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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「當然是。」我毫不猶豫地答。

  「我聽過唐晶阿姨打電話求男人替她辦事,她那聲音像蜜糖一樣,不信你問她,」安兒理直氣壯,「那男人立刻什麼都答應了。」

  我更加悲哀。

  真的?燙金也來這套?想來她何止要懂,簡直必須要精呢,不然的話,一個女人在外頭,怎麼過得這許多寒暑?女人所可以利用的,也不外是男人原始的衝動。

  「真的嗎?」我問女兒,「你見過唐晶阿姨撒嬌?」

  「見過,還有一次她跟爸爸說話,繞著手,靠在門框上,頭斜斜地柱著門,一副沒力氣的樣子,聲音很低,後來就笑了。」

  「是嗎?有這種事?」我竟然不知道。

  安兒說:「媽媽,你眼睛裡除了弟弟一個人外,什麼都看不見。」

  我怔怔地想:我倒情願引誘史涓生的是她。

  我真糊塗,我從來不知道別的女人會垂涎我丈夫,而我丈夫,也不過是血肉之軀,難經一擊。

  門鈴響,安兒去開門。

  她揚聲說:「是唐晶阿姨。」

  唐晶這死鬼永遠是漂亮的,一樣是事業女性,一樣的時髦衣裳,穿在子群身上,顯得輕佻,但唐晶有個標緻格,與眾不同。

  我長歎一聲,「只有你一個人同情我。」

  唐晶看我一眼,「你並不見得那麼值得同情,此刻持DSWS身份的女人,不知有多少,沒男人,就活不下去?社會不會同情你。」

  安兒在一旁聽見、比我先問:「DSWS?那是什麼?」

  唐晶笑答:「DIVORCEDSEPERAIEDWIDOWEDSINGLE的女人。」

  我喃喃道:「真鮮。」

  唐晶脫去腳上的皮靴子,把腿擱在茶几上。

  我問她:「今天早下班?」

  「去看醫生。」

  「什麼病?」

  「整容醫生,不是病。」

  我吃驚,「你要整哪裡?」

  「別那麼老土好不好?」唐晶笑,「整容又不是新聞,」她啜口茶,「整眼袋,免得同事老問我:唐小姐,你昨晚又沒睡好?我受不住這樣的關懷。」

  「可是整容——」

  「你想告訴我只有台灣女歌星才整容?」唐晶笑,「女歌星也吃飯呀,你還吃不吃飯?令自己看上去漂亮一點是很應該的。如今時裝美容雜誌每期都刊登有關詳情,如買件新衣而已。」

  我發呆,「我真跟不上潮流了,唐小姐。」

  「你又不經風吹雨打,不需要整頓儀容。」

  「說真的,」她放下茶杯,「於君,你不是說要見一見辜玲玲?」

  「是,我說過。」

  「她也想見見你。

  我站起來,「你彷彿跟她很熟。」我瞪著唐晶,「你到底在扮演什麼角色,是人還是鬼?」

  唐晶指著我鼻子說:「若不是跟你認識二十多年,就憑你這句話,我還照你就是小狗。」

  我說:「對不起。」又坐下來。

  「你這個標準小女人。」她罵。

  「她在什麼地方?我去見她。」我豁出去。

  「她在家裡。」唐晶說。

  「涓生也在那裡嗎?」我忍不住還是問。

  「涓生哪有空?他在診所。」。

  「馬上去,我看她怎麼個美法。」我悲涼地說。

  「她長得並不美。」唐晶說。

  起先我以為唐晶幫我,但後來就知道唐晶最公道不過。她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。

  她把我帶到中上住宅區一層公寓。

  來開門的便是女明星辜玲玲本人。

  開頭我還以為是菲律賓女傭,跟咱們家的美姬相似。燙著短髮,黑實的皮膚,平凡的五官。

  到唐晶稱呼她的時候,我才知道她是辜玲玲,我詫異極點,故此表情反而非常自然。

  這樣的一個人!

  跟我噩夢中的狐狸精沒有半點相似之處,太普通太不起眼,連一身衣服都是舊的,活脫脫一個阿巴桑。我真不知是悲是喜,就憑她這副德性,便搶走了我的涓生?

  涓生真的發瘋了。

  這辜玲玲要比我老醜三倍。

  她招呼我們坐,笑臉是僵硬的。

  她大概是不肯稱我為「史太太」,故此找不到稱呼。

  她雙手很大很粗,像是做慣了活,指頭是禿的,也沒搽寇丹。

  如此家鄉風味的女人。

  她開口:「聽說你答應離婚。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涓生竟會我取她,難道我比她更不如?

  她鬆一口氣,「我跟涓生說,受過教育的女性,不會在這種事上生枝節。」算是稱讚我?

  但說的話也很合情合理。

  「我自己也是過來人,」這麼坦白,「離婚有一年。」

  這時候一個跟安兒一般高大的女孩子自房內走出來,衝著辜玲玲叫聲「媽」。

  這大概便是安兒說過的冷家清。女兒長得跟媽差不多樣子,黑且實,鼻樑上架一副眼鏡,比起她。安兒真是嬌滴滴的小安琪兒。

  聽說她還有一個兒子,史涓生敢情有毛病,這跟他自己的家有什麼兩樣?他卻捨卻自己親生的孩子不要,跑來對著別的男人的孩子,倘若這是愛情,那麼愛情的魔力也太大了?

  他目前所唾棄的生活方式跟他將來要過的生活方式一模一樣,旁觀者清,我知道他是要後悔的。

  辜玲玲的家並不如一般明星的家那麼金碧輝煌,看得出是新裝修,是涓生出的錢?

  主色用淺咖啡,很明顯是想學歐美小家庭那種清爽簡單的格調,大致上沒有什麼不妥,但細節就非常粗糙:一套皮沙發是本地做的,窗簾忘了對花,茶杯與碟子並不成一套。

  涓生所放棄的要比這一切都精細美麗考究,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?難道這個其貌不揚的女人能夠在肉慾上滿足他?

  我聽見唐晶說:「……這樣也好,見過面之後,你們有話可以直說。」

  我不以為然,唐晶太虛偽,我與這個女人有什麼話要說?見過面,免得在一些場會碰上了也不曉得避開,如此而已。我笨了這些年,從今天開始要學精乖。

  然後,唐晶拉一拉我,示意要走,我倆站起來。

  那辜玲玲還不好意思說:「沒有什麼招待。」

  應酬功夫是要比我們好,她們做戲的人……也許唐晶又要說我老土,一桿子打沉一船人。

  我們走到門口。迎面碰見一個老頭進來,弓背哈腰,滿頭白髮,看上去活脫脫似個江北裁縫。只見唐晶朝他點點頭。

  老頭看我們一眼,熟落地進屋去。辜玲玲掩上門。

  我心中氣苦,便搶白唐晶,「你跟她家人很熟呢。」

  唐晶將我塞進車子。

  「你道他是誰?」

  「誰?」我惡聲惡氣。

  「那是辜玲玲的前夫,叫做冷未央,當年鼎鼎大名的編劇家,一個劇本值好幾萬。」

  我倒抽一口冷氣:「什——麼!」

  我真正的吃驚了,那麼一個精老頭?沒有六十五也有五十五,一副襤褸相,她嫁了他?我的天,這涓生知不知道?」

  太離譜了,我還以為女明星個個窮奢極侈,錦衣玉食,出外時乘搭勞斯萊斯,一招手來一車的公子,身上戴幾百卡拉鑽石一要什麼有什麼,然後成日披著狐裘(狐狸精),腳踏高跟拖鞋,腳趾都搽得鮮紅,專等她情人的妻來找她算賬。

  不是那回事。

  誰知不是那回事。我呆呆地由得勁風吹打我的臉。

  「冷呢,」唐晶說,「把車窗搖上。」

  我如墮入五里霧裡,朝唐晶看過去。

  唐晶說:「我知道你在想什麼,你處身暖巢太久了,外邊的事難免不大明白。」

  太不可思議,史涓生巴巴地拋妻離子,跑去揀這個老頭的舊鞋,還得幫他供養兩個孩子?這莫非前世的債。

  難怪我公婆都會跑出來替我說話。

  涓生倒霉也倒足了。

  「這個女人!」我只能夠這麼說。

  「化起妝來在台上看還是不錯的。」唐晶說,「許多人佩服她的演技。」

  我憤憤地說:「那自然是一流的。」

  「她手邊也有點錢,也不盡靠史涓生。」唐晶看我一眼。

  「現在不靠,將來就靠了,誰不知道西醫是金礦。」我說。

  「這金礦至少還有一部分是你的。」唐晶說:「現在真要談談你的將來了。」

  「見過大明星辜玲玲之後,。一我覺得自己的前途很樂觀。」我很諷刺且賭氣地說。

  「你別看輕她,」唐晶歎口氣,「人家很有辦法,到南洋登次台便有幾十萬收入。」

  「這社會太拜金。」我感慨地說。

  唐晶邊笑邊點頭,「所然不出我所料,怪起社會來了」

  我大力捶唐晶的大腿。

  唐晶說:「噯噯噯,當心,我這隻腳在踏離合器——喂,子君,記不記得小時候,你嘴巴斗不過我,就喜歡打我的習慣?」

  我們的思想一下子飛回童年的平原,我悲傷起來,時間怎麼過得那麼快呢,轉眼二十多年,人不怕老,最怕一事無成。我被生命騙了。

  「別想得太多,來,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吃萊。」

  我說:「唐晶,送我回家吧,我那兒子醒來不見我,又要哭的。」

  「權當你自己已經死了。」唐晶說,「何必那麼巴結?你丈夫認為你已無資格為人母人妻,你尚不信邪?有時也得替自己著想一下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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