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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從那時開始,我對黃昏便存有恐懼症,下了課或下了班總是匆匆趕回家,直到結了婚,孩子出世後,一切才淡忘。

  現在這種感覺又回來了。

  自從結婚以來,我還未曾試過獨眠,涓生去美國開三天會議也要帶著我。

  唐晶在那邊吩咐傭人做雞湯麵,我看著空洞的客廳,開始承認這是個事實,涓生離開我了,他活得很好很健康,但他的心已變。

  此一時也被一時也,涓生以前說過的話都煙消雲散,算不得數,從今以後,他要另覓新生,而我,我必須要在這個瓦礫場裡活下去。

  我重重吞了一日誕沫。

  我會活得下去嗎?

  生命中沒有涓生,這一大片空白,如何填補?

  我只是一個平凡普通的女人,我不比唐晶,管著手下三十多個人,她一顰一笑都舉足輕重,領了月薪愛怎麼花就怎麼花,我多年來依靠涓生,自己根本站不起來。

  唐晶喚我,「子君,過來吃點東西。萍姐,開亮所有的燈,我最討厭黑燈瞎火。」

  我坐到飯桌前。

  唐晶拍拍我的肩膀.「子君,你不會令我失望,你的勇氣回來了.是不是?在大學時你是我們之間最倔強的,為了試卷分數錯誤吵到系主任那裡去,記得嗎?一切要理智沉著地應付,我也懂得說時容易做時難,但你是個大學生,你的本事只不過擱下生疏了.你與一般無知婦孺不同,子君……」她忽然有點哽咽。

  我轉頭叫安兒,「安兒,過來吃飯。」

  安兒看我一眼,取起筷子,撥了兩下面,又放下筷子。

  「打個電話催平兒回來。」我說,「明天他還要上學,到奶奶家就玩瘋了,功課也不知做了沒有。」

  安兒答:「是。」

  我麻木著心,麻木著面孔,低著頭吃麵。

  唐晶咳嗽一聲,「要不要我今天睡在這裡?」

  我低聲說:「不用,你陪不了一百個晚上,我要你幫忙的地方很多,但並不是今晚。」

  「好。」她點點頭,「好。」

  安兒回來說:「媽媽,司機現在接平兒回來。」

  我對安兒說:「你爸爸走了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她不屑地說。

  「答應媽媽,無論發生什麼,你照樣乖乖地上學,知道沒有?」我說。

  安兒點點頭,「你呢,」她問我,「媽媽,你會不會好好地做媽媽?」

  我呆一呆,緩緩地伸手掠一掠頭髮,「我會的。」

  安兒露出一絲微笑。

  唐晶說:「安兒乖孩子,做功課休息,這裡沒你的事了。」

  「我們——仍然住這裡嗎?」安兒猶疑地問。

  「是的,」唐晶代我說,「一切都照常,只是爸爸不會每天回來,他也許一星期回來兩三次。」

  安兒再看我一眼,回自己的房間去了。

  我對唐晶說:「明天我會找涓生出來商討細節。」我疲倦地坐下來,「你回去吧,唐晶,謝謝你。」

  唐品欲言又止。

  我等她開門。

  唐晶終於說:「子君,你明明是一個識大體有智慧的女人,為什麼在涓生面前,尤其是最近這幾年,處處表現得像一個無知的小女人?」

  我看著她,不知從何說起。

  隔了一會兒我說:「唐晶,我跟你講過,做太太也不好做,你總不相信,我們在老闆面前,何嘗不是隨他搓圓扁,丈夫要我笨,我只好笨。」

  唐晶搖搖頭,表示不明白,她取起手袋想走,又不放心,她看著我。

  「你怕我做傻事,會自殺?」我問。

  她歎一口氣,「我明天來看你。」

  我說:「好的。」

  阿萍送走了她。

  我一個人坐在客廳中,過了很久,才去淋浴,在蓮蓬頭下,脖子像僵了似的,不易轉動。

  我有我的責任,我不能因此崩潰下來,我還有平安兩兒,他們仍然需要我。

  水籠頭開得太熱了,渾身皮膚淋得粉紅色,我卻有種額外潔淨的感覺,換上睡衣,平兒被司機接了回家。

  我不動聲色,叫美姬替他整理書包及服侍他睡覺。

  平兒臨睡之前總要與我說話。

  「媽媽,讓我們溫存一會兒。」他會說。

  胖胖的腦袋藏在我身上起碼三十分鐘,睜著圓圓的眼睛告訴我,今天學校裡發生了什麼大事,誰的校服不乾淨,誰的筆記忘了帶。

  今天我對平兒心不在焉。我在檢討自己。

  安兒說得對,我是偏心,對平兒,我真的整顆心交了給他。這孩子對我一笑,我渾身就溶解下來。我不是不愛女兒,卻一是一,二是二。

  這一切在安兒眼中,是很不公平的吧?以前我就是沒想到過。

  平兒的出生對我來說太重要,我對母親說:「若他不是個男孩,真不知要生到幾時去。」因此他成了我的命根。

  涓生是個獨子。

  但是平兒並沒有為我們的婚姻帶來太久的幸福。

  我看到平兒入睡,才拖著勞累的身子入房。

  電話鈴響了。

  我取起話筒。

  是涓生。

  他似乎有點哽咽,「孩子們睡了嗎?」他還有點良知。

  我答:「睡了。」

  「子君,我對不起你。」他說,「但是我不能放棄愛情,子君,我以前愛過你,現在我愛上了別人,我不得不離你而去,求你原諒我。」

  不知怎地,我聽了涓生這種話,只覺啼笑皆非,這是什麼話?這是九流文藝言情小說中男主角的對白,這種淺薄肉麻的話他是怎麼說得出口的,史涓生,你是堂堂一個西醫,史涓生,你瘋了。

  我只覺得我並不認識這個滑稽荒謬的男人,所以竟沒有表現得失態來。

  我靜靜問:「你戀愛了,所以要全心全意地拋妻離子地去追求個人的享樂,婚姻對你只是一種束縛,可是這樣?」

  他在那邊沉默了很久,然後說:「子君,我實在迫不得已,子君,她叫我離婚——」

  我長長歎息一聲。

  「你就這樣一走了之?還有很多事要解決的呢。」我說,「孩子們呢?兩人名下的財產呢?你就這樣不回來了?」

  「我們,我們明天在嘉麗咖啡廳見面。」

  我喝一聲:「誰跟你扮演電影劇情。明天中午我在家等你,你愛來不來的,你要演戲,別找我做配角。」我摔下話筒。

  我發覺自己氣得瑟瑟發抖。

  涓生一向體弱,拿不定主意,買層公寓都被經紀欺侮,一向由我撐腰,日子久了,我活脫脫便是個凶婆子,他是老好人。

  好了,現在他另外找到為他出頭的人了,不需要我了。

  我坐在床邊,對著床頭燈,作不了聲,偌大一張床,怎麼題呢?

  我根本沒有獨個兒睡過一張床,兒時與母親擠著睡,子群出生便與子群睡,嫁到史家名正言順與丈夫睡。開始時涓生有鼻鼾,我失眠,現在聽不到他那種有節奏的呼嚕呼嚕,我反而睡不著。

  天下的棄婦不止我一個人,她們都是孤枕獨眠,還有似唐晶般的單身女子,她也不見得夜夜笙歌,到街上胡亂扯個男人回來伴眠,我絕望地想,我總得習慣下來。

  我害怕,一隻石英鬧鐘嗒嗒地響,我喉頭乾涸,無法成眠,家中一向沒有安眠藥,涓生從不贊成將藥帶回家來。

  正在這時候,房門被輕輕推開。

  我問:「誰?」

  「媽媽,是我,我睡不著。」是安兒。

  我說:「過來跟媽媽睡。」

  「媽媽,」她鑽進被窩,「媽媽,以後我們會怎麼樣?」

  我聽見自己堅定地說:「不怎麼樣,照以前一樣的生活。快睡吧,明天還要上學。」

  安兒似乎放心了。

  我伸手熄了燈。

  第二章

  一整夜沒睡著。我也不相信涓生與那位辜玲玲女士可以睡得熟。

  ——涓生是因為內疚。而辜女士大半是為驚喜交集,興奮過度。

  她等著要看我出醜:大跳大嚷,決不肯放手,開談判,動用親友作說客、兒女作武器,與她決一死戰……

  我不打算滿足她。

  人要臉,樹要皮。一個女人失去她的丈夫,已經是一最大的難堪與狼狽,我不能再出洋相。

  這些年來,我自然不能說自己是個十全十美的好妻子,世上沒有這樣完整的人,但我敢說自己稱職有餘。哪個妻子不是吃吃喝喝地過日子?誰跟過丈夫下鄉耕田出過死力?

  我默默淌下眼淚,天亮了。

  整夜我沒有合過雙眼。

  安兒起床,還輕輕地,怕吵醒我。

  我這個女兒早熟,已具少女韻味,也非常懂事,她完全知道父母間發生了什麼事。

  她對我的怨懟,是因我懵然不覺丈夫已變了心。

  可憐的孩子,在青春期遭遇了這樣的事,以後她的心理多多少少會受到不良影響。

  我照樣起慶照顧平兒上學。平兒傻乎乎的,根本不知父親已離開家裡,而母親的心正在滴血。

  我對安兒說:「我送你上學。」

  我想在車裡與她詳細談談。

  安兒點點頭。

  「你早知道爸爸有女朋友?」

  「知道有大半年了。」安兒說。

  「為什麼不告訴媽媽?」我說。

  「我跟阿姨商量,阿姨說『他們』或許會『淡』下來,這種事不好說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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