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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如心還有一個非問不可的問題,「碧珊,你父親不反對你母親的遺囑嗎?」

  崔碧珊很爽直,「他無從反對起,況且,彼時他們分手也有一段日子了。」

  如心又得接受一個新的意外,「他們分手?」

  「是,我十五歲那年,他們決定離婚。」

  如心愣往,她真沒想到苗紅的感情生活一層一層猶如剝洋蔥,到最後仍有一層。

  「有無再嫁?」

  「沒有,她與父親仍維持朋友關係,彼此關懷。」

  「那為什麼要分手?」

  崔碧珊笑笑,「總有原因吧。」

  如心進一步問:「你認為是什麼?」

  崔碧珊答:「我不清楚,為著不使他們難堪,我從來不問。」

  如心驟然漲紅了臉。

  崔碧珊笑,「不,我不是說你,你別多心。」

  「對不起,我實在太好奇了。」

  崔碧珊與如心在池塘邊長凳坐下來。

  她們聽見蛙鳴,空氣中洋溢著蓮花清香。

  碧珊發現新大陸,「我此刻才理解為什麼母親與你會喜歡此島。」

  如心笑笑,「還有一家台灣人,不知多想我出讓此島。」

  此時如心攤開手掌,那種拇指大的碧綠色小青蛙跳到她掌心停留一會兒才躍回水中。

  碧珊嘖嘖稱奇。

  不知名的紅胸鳥就在樹頂唱個不停。

  碧珊問:「有夜鶯嗎?」

  「晚上我沒有出來,肯定少不了它們。」

  「多美!」

  「年紀大了我或許會來終老。」

  「不,如心,老人住旺地,這裡只適合度蜜月用。」

  如心笑了,碧珊言之有理。

  如心抬起頭,樹蔭中彷彿人影一閃,她幾乎脫口而出,黎先生,是你嗎?

  那邊碧珊說:「父親也始終沒有再婚。」

  如心點頭,「看他們多麼愛你。」

  「如心,你真是聰明,其實那時我還小,即使他們再婚,我也認為理所當然,可是為著給我最多關懷最多時間,他們雖然分手,卻還似一家人。」

  「那為何還要分手?」

  碧珊說:「我也覺得奇怪。」

  她們聽到輕輕一聲咳嗽。

  原來樹蔭中真有人。

  許仲智自樹叢中走出來,「打擾你們了。」

  碧珊笑道:「我也該走了。」

  一行三人朝原路走回碼頭。

  碧珊捧著母親的骨灰,站在船頭,與如心道別。

  「請與我維持聯絡。」

  「一定會,我很慶幸得到一個這樣的朋友。」

  船緩緩駛離碼頭,碧珊衣袂飄飄,向他倆擺手。

  如心目送遊艇在地平線消失。

  許仲智說:「我有碧珊的地址電話。」

  不知不覺,他已開始為她打理生活細節。

  「台灣客人說,租借也無妨,不過要訂一張十年合約。」

  「什麼,」如心笑,「那麼久?」

  「我也如此驚歎,不過,他卻說:『呀年輕人,十年並非你想像中那麼長,十年彈指間就過去了,不要說是十年,半個世紀一晃眼也就溜走。』」

  如心頷首,「這是他們的經驗之談。」

  「我粗略與他們談過條件,像全體工作人員留任,不得拆卸改裝建築物,不得砍伐樹木等,還有,每年租金增加百分之十五。」

  「那很好。」

  許仲智很高興,「那麼,我去擬租約。」

  「他會把島叫什麼。」

  「崇明島。」

  「想當年他在崇明一定度過非常愉快的童年。」

  「一點不錯,他同我說及祖父母是何等愛惜他,訂做了皮鞋專給他雨天穿著上學等等,現在他也是別人的祖父,長孫在史丹福讀化工。」

  「他們那一代的故事多半動人。」

  「有大時代做背景,自然蕩氣迴腸。」

  「黎子中那代也還好,至少可以任性地談戀愛。」

  許仲智搔搔頭皮,「我們最慘,不得越雷池半步,人人要在學業或事業上做出成績來,競爭太強,閒餘時間太少,非人生活。」

  如心笑得彎下了腰。

  他們回到屋內吃了頓豐富的午餐。

  許仲智說:「我得出去辦點事。」

  「請便。」

  「假如你決定留下來,請告訴我。」

  「我會考慮。」

  如心忽然出奇地想念緣緣齋。

  第八章

  離開那麼長一段日子,店舖一定蒙塵,門前冷落,舊客不知可有在門前徘徊?

  她想回去。

  可是許仲智卻希望她留下來。

  那麼,先回去再說,待聽清楚自己的心聲,再作任何重大的決定吧。

  馬古麗站在書房門外,好像有話要說。

  如心微笑地看著她。

  「周小姐,你可要走了?」

  如心點點頭,「我還年輕,有許多世俗的事務要辦。」

  「我們明白。」

  「新租客會比我更懂得欣賞此島。」

  「我們也聽許先生這樣說過。」

  「他們每年會來往上一段日子,最多約三兩個月左右,你們若有不滿,儘管向許先生交涉。」

  「不會有什麼不滿。」

  如心笑笑,伸個懶腰。

  「周小姐,你請休息一會兒。」

  奇怪,從前一向無睡午覺的習慣,是島上醉人花香使她巴不得去尋個好夢。

  她打開窗戶,聽到沙沙的浪聲。

  而夏季稠密的橡樹葉在風中總是像翻來覆去地複述某些故事。

  在這個叫衣露申的島上,人的遐思可以無限量伸展出去,走到想像力的盡頭。

  如心伏在客床上睡著了。

  耳畔全是絮絮語聲。

  誰,誰在說話,誰在議論紛紛?

  朦朧中過來的人好像是姑婆。

  她笑道:「怎麼就丟下緣緣齋不理了,年輕人沒長心。」

  不,不——

  「一百年也就輕易過去了,你要珍惜每一天每個人。」

  「是是是。」

  「姑婆十分掛念你。」

  如心落下淚來,「我也是,我也是。」

  「你很聰明,很會做人,姑婆相當放心,你與家人比從前更為親密,這是進步了。」

  如心哽咽地想說話,只是力不從心。

  「你別盡忙別人的事,而耽誤了自己,姑婆有你,你又有誰?」

  如心忽然破涕而笑,姑婆就是姑婆,到底是老派人,淨擔心這些事。

  姑婆歎息一聲,「孩子就是孩子,一丁點至今,淘氣不改。」

  「姑婆,姑婆。」

  腳步聲漸漸遠去。

  如心想起當年姑婆把幼小的她領回家去養的情形。

  姑婆家有洋房汽車司機傭人,環境勝父母親家百倍,可是她晚晚都想回到自己的那張小小鐵床去睡。

  後來比較懂事了,不那麼想家,也不大回去,就把姑婆的家當作自己的家。

  此刻又十分想回緣緣齋。

  她欲重操故業,回到店堂,企圖彌補那些一旦破裂像感情一樣其實裂痕永遠不可磨滅的瓷器。

  為什麼不呢?聊勝於無,強慰事主之心。

  如心醒來之際臉帶微笑。

  她悄悄收拾行李。

  一隻箱子來,一隻箱子去,多了一疊原稿,與幾段不用裝箱的友誼。

  故事結尾仍然需要修改,不過不忙這幾天做。

  苗紅的一生說長不長,說短不短,真的要慢慢描述,可寫文十年八載,可是用幾句話交待,也不是不可以。

  如心在報上讀過一位名作家的心得,他說:「沒有什麼故事,不能以三句話講完。」

  那麼,該用哪三句話說苗紅的故事呢?

  如心覺得她的技巧還沒有那麼高超。

  第二天,她告訴親友她要回家。

  妹妹們忙於投入新生活,並無不捨之意,反正來來去去,不知道多麼方便。

  倒是許仲智,有點黯然。

  他不能解釋心中不快自何而來,總不能立刻向周如心求婚,請她留下來落籍,他的收入僅夠一人使用,尚未有能力養妻活兒。

  還有,二人亦未有充分瞭解,求婚太過孟浪。

  他不捨得她走只是人情。

  「如心,今日可簽妥租約。」

  「好極了。」

  「台灣客人正在列治文督工興建商場,過兩日也該走了。」

  來到律師處,客人已早在等候。

  「周小姐,敝姓王。」

  「王先生,幸會。」

  想他在商界一定赫赫有名,可惜周如心全然不懂生意,但猜想用幸會二字總錯不了。

  「周小姐,君子成人之美。」

  如心唯唯諾諾。

  「真沒想到世上有一處地方,會那麼像我崇明故居。」

  如心不由得說:「此刻回崇明島也不是那麼艱難的事。」

  「可是,周小姐,你大抵沒有回去看過吧,同以前不一樣了,我並不適應。」

  如心不語。

  其實她知道崇明島在何處,它的緯度與衣露申島相差起碼十五度以上,氣候植物都有距離,可是既然王老先生願意覺得像,就讓他那樣想好了。

  「那時生活真無憂無慮,我家世代造船……」聲音低下去,隨即又振作,「不去說它了,周小姐請原諒老人嘮叨。」

  大筆一揮,簽下合同。

  如心笑,「我代表兒童醫院謝謝你。」

  「呵,捐慈善機構,好好好。」

  皆大歡喜。

  如心往飛機場時間己到。

  許仲智說:「我送你。」

  「勞駕。」

  衣露申島婢僕成群,其實不必他出馬,由此可知她也有不捨之意。

  許仲智又精神起來。

  到了飛機場,他再也不必忌諱什麼,拉緊如心的手,為她送行李進關,替她買報紙雜誌,服務周到,到最後,他吻她的手背道別。

  如心輕輕說:「說不定我很快就會回來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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