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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頁     亦舒    


  南孫笑了幾聲。

  「貴公司也不肯把你住宅電話公開。」

  「那後來是怎麼找到的?」

  「我苦苦央求公司電腦部主管蔡小姐。」

  「啊,她。」

  「蔡小姐說,假期後你要到孫氏上班。」

  「已不是秘密了。」南孫知道蔡小姐說的斷不止這些。

  「放假也沒有出去走走。」

  「哎,樂得坐家中享清福。」

  他那邊遲疑一會兒,千辛萬苦找來的電話號碼,不捨得一時掛斷。

  南孫則很久沒在電話中漫無目的地閒聊,感覺新鮮,像是時光倒流,回到少女時代。

  「人山人海,不曉得往什麼地方擠。」

  「外頭人來到本市,都這麼說。」

  「你雖是本地人,我保證你沒有擠過年宵市場。」

  「太大的挑戰了。」南孫笑。

  「今晚我來接你如何,我不會輕易放棄。」

  「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情形,我要陪祖母,不放心留她一個人在家。」

  「府上可方便招呼客人?」

  「舍下地方淺窄。」

  「你們都這樣說。」

  「或許開工時一起用午飯?」

  王永正輕笑,他當然知道南孫在推搪他。

  「我稍晚再問候你。」

  「歡迎。」

  南孫放下聽筒,伸個懶腰。

  王永正固然是個好青年,但有什麼是毋須付出代價的呢?南孫看著自己的怪模樣,不禁笑出來,她穿著不知年膝頭部位已經爆裂的牛仔褲,父親的舊羊毛襪,睡衣上截當襯衫,嫌冷,扯過祖母的絨線圍巾搭在脖子上。

  她不是不想為悅己者打扮,但最悅她的是七彩電視,下班以後,她只貪圖舒服至上。

  當初遇到章安仁,世界還要美好得多呢,轉眼間,他成為她生命中最醜陋的回憶。也許,過十年二十年,待她事業有成,經濟穩定的時候,她會投資時間精神,再度好好戀愛一次,但不是現在,現在她決定做一些收穫比較大的事。那人約是有可能,越要避開。

  南孫想到美國一位專欄女作者貌若幽默,實則辛酸的文章:「回顧我的獨身生活,像在森林中度過,盲目地自一隻野獸的手臂傳到另一隻,不復回憶,最後如何與一個很多時候看上去似卷尾猿的人在一起,還領了婚姻牌照。我的戀愛生活不是混沌的宇宙,而是進化小徑。我錯了許多許多次,但同一錯誤從不犯兩次,像一切進化論,我的也自底部開始……」

  南孫曾為這篇報告笑出眼淚來。

  章安仁不是不像一條蛇的。

  一朝被蛇咬,終身怕繩索。

  南孫覺得每個人都有負面,正面越美,觀者越是擔心另一面的真貌。

  祖母說:「有人找你,為什麼不出去?」

  南孫笑著搖搖頭。

  「我可以叫戚姐妹來陪我。」

  南孫拾起雜誌。

  「年輕人出去走走才好。」

  南孫輕輕說:「我不年輕了。」

  蔣老太太有點難過,她也知道,多多少少是為著她,南孫才犧牲了社交活動,這個曾經被她歧視的孫女,竟這樣愛她。

  老太太心中惶然。

  南孫連忙說:「我替你拿南瓜子來,鎖鎖送的松子也甘甜。」

  祖母低下了頭。

  「還有自製酒釀圓子,你看鎖鎖,自己不過年,卻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才走。」

  「若有機會,要好好報答朱小姐。」

  南孫說;「鎖鎖是那種難得的全天候朋友,」也不管祖母聽懂沒有,「我成功,她不妒嫉,我委靡,她不輕視,人生得一知己足矣。」

  傍晚,電話鈴又響。

  蔣老太太說:「若果這是找你,不妨出去,孫姐妹就要來了。」

  南孫苦笑,現在還有生命不夜天,不貳臣,叫你不去,馬上叫別人,誰沒有誰不行,誰還害相思病。

  老太太接聽,誰知卻聊起來了:「是,我是南孫的奶奶,你是北方人?很少聽得一口這樣好國語,行,我聽得懂,我很好,謝謝你,你來約南孫?好極了,半小時後來接她,可以,可以,再見。」竟一言為定,掛了電話。

  南孫瞪大雙眼,「這是誰?」

  「一個叫王永正的年青人。」

  南孫怪叫一聲:「你代我答應了他?」

  「是呀,人家已是第二次打來了。」

  「但我要洗頭沐浴化妝換衣服,三十分鐘怎麼夠?」

  祖母打量她,「這倒是真的,你自己看著辦吧。」說罷回房間去了。

  南孫先是頹喪地坐著,看著鏡中蓬頭垢面的自己,後來嘴角孕出笑容,當然不是為王永正,而是為祖母,人家祖孫一開頭就有感情,她們卻要等到二十餘年後。

  但,遲總比永不好。

  南孫跳起來,往蓮蓬頭下洗刷,她仍然留著長髮,已沒有時間吹乾,只得濕漉漉垂肩上,取過牛仔褲穿上,發覺自己胖了,拉鏈拉不上,狼狽地換上沒有線條的絨線裙,才擦口紅,門鈴就響起來。

  南孫實在怕老太太對王永正說些足以令他誤解的話,就這樣跳去開門。

  門外站著老太太的教友及王青年。

  四人一輪寒暄才分頭坐下。

  王永正穿著燈芯絨西裝,一表人才,南孫想,同他走出去真是挑戰,旁人一定會想,這樣好看的男人的女友卻不怎麼樣。

  她打開王永正帶來的巧克力,老實不客氣地吃起來。一方面王永正也看著南孫發呆,這已是他們第三次見面,這女孩子不住令他驚異。

  第一次,在外國,她一腳泥濘,破褲,面孔卻似拉菲爾前派畫中女角,濃眉大眼長髮,象牙般皮膚,彼時滿園落花,她舉腳踢起小徑中花瓣,給他的印象如森林中精靈。

  第二次,她穿著標準套裝,全神貫注與電腦打交道,肅穆的臉容有一股哀傷,野性長髮盤在腦後,但他還是一眼就把她認了出來。

  然後是今天。

  她身上還有藥水肥皂味道,清醒活潑,頭髮用一隻夾子束起,嘴上有一點點口紅,看上去心情比較好,選擇巧克力的時候,大眼中有一種天真的渴望與貪婪,糖在嘴裡融化的時候,她微瞇眼睛享受,就差沒唔的一聲。

  王永正心想:就是她了,必要時死追。

  他見過太多才三分姿色便到處申訴同性都妒嫉她的女子,他有點倦了,難得見到一個不搔首弄姿又真正漂亮的蔣南孫,他不笨,決心抓緊她。

  兩位老太太坐在年輕人當中,也不好說話,於是孫姐妹搭訕說:「我們到房間去禱告。」

  小小客廳只剩下他們兩個人。

  王永正說:「你祖母很可愛。」

  南孫抬起頭一想,「是的。」以前才不是,但磨難使她們長大成熟老練,凡事都不大計較了,並且肯努力叫旁人愉快,即使略吃點虧,也能一笑置之。

  不久之前,她同她祖母都不可愛。

  南孫笑了。

  這一抹不久會出現的神秘笑容,也使王永正著迷。

  「要不要出去走走?」

  「Quo  Vadis?」

  王永正一怔,用手擦鼻子,興奮莫名,他知道找對了人,蔣南孫永遠不會叫他沉悶。

  「你不會到我寓所去坐坐吧?」

  南孫側頭想一想,「為什麼不,總比在街上亂擠的好,你看上去也像個大好青年。」

  「請。」

  兩人走到路口,南孫就叫扒手光顧了,她根本沒察覺荷包不翼而飛,一轉頭只看到王永正同個陌生人辦交易,剛在詫異,看見王永正取到了一隻似曾相識的皮夾子,突然驚醒,才發覺手袋已被打開。

  王永正笑吟吟把荷包還她。

  南孫覺得被照顧真正好,索性乖乖尾隨王永正身後,她感慨地想,天涯海角,就這麼去了也罷。

  第八章

  王宅非常幽靜,在近郊,是那種兩層樓的小洋房,一看就知道是知識分子之家,完全沒有刻意裝修佈置,但每件家私自然而然與環境配合。

  南孫忽然想起她從前的家,也有這股書卷氣,但,過去的事還提來做甚。

  南孫一點都不覺得緊張了,她背著夕陽笑。

  他去聽了一個電話,隨即出來徵求南孫的意見,「我表妹想與她男朋友過來玩,你怕不怕吵?」

  南孫微笑搖搖頭,好久沒有出來交際,趁這個假期練習練習也好。

  只見王永正過去取過聽筒,「章安仁,你們來吧。」

  章安仁。

  南孫一呆。天下同名同姓的人難得會有這麼多,這個與人家表妹走的章安仁,自然就是她以前的男友章安仁。

  女方的家庭對於章安仁來說太重要,由此可知,該位王小姐的環境一定不錯。

  要是即刻告辭,也還來得及,但南孫自覺沒有必要,所以處之泰然,當然,最主要是,章安仁已不能傷害她,他現在是一個陌生人了。

  南孫有備而小章無備,看到她時他呆住,有些作賊心虛,跟著才若無其事地打招呼。

  心細如塵的王永正已覺異樣。

  王小姐卻不覺得,她是個嬌小玲瓏的女孩子,比南孫矮半個頭,完全被寵壞,什麼都要男友侍侯,電話都要他撥好號碼接通才遞給她,喝一杯茶,加糖加牛奶也要他做。

  如果南孫不在,章安仁會做得很自然,但面對前任女友,未免覺得自己是降格了,所以渾身不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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