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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頁 亦舒 倘若一直如此倒也好了,南孫歎口氣。 「我去上班。」 蔣太太無話可說。 偏偏鎖鎖一早到辦公室來找她,興致勃勃告訴她,是月生意竟有贏餘。 南孫慘笑著陪她說話。 鎖鎖是何等人物,豈會分不出真笑假笑,即時問:「同章安仁有齷齪?」 「不是他。」 鎖鎖卡通化地把兩條眉毛上上下下移動,「還有第三者。」 南孫見她如此活潑,不禁真笑出來。 「說來聽聽。」 「當心胎教。」 「你這陣子烏雲壓頂,到底是什麼事?」 「撕破你這張烏鴉嘴,公司已經賺了錢,還要恁地。」 鎖鎖笑嘻嘻,「三萬零七百多元,真不簡單。」 「謝少奶奶,我們要開工了,你去做頭髮吧。」 鎖鎖凝視她,「你還瞞著我?」 南孫打一個突,看住她。 「有事何必死守,一人計短,二人計長。」 「同錢有關的事,連章安仁我都沒說,你是怎麼知道的?」 鎖鎖微笑。 南孫明白了,「是我父親,還是母親?」 「都不是。」 「誰?」 「老太太。」 「我祖母!」南孫張大嘴。 「人是老的精,昨天我們見過面,她一五一十都告訴了我。」 南孫萬萬想不到,跌坐在椅子上。 「我已與她達成協議,餘款,我負責,頭注,她蝕掉算數,將來價格上揚,有賺的話,希望可以分回給她。」 南孫目瞪可呆,沒有想到鎖鎖肯為蔣家做這樣的事,過了很久,她清清喉嚨,說: 「你不是一個很精明的生意人。」 鎖鎖微笑:「糊塗點有福氣。」 南孫眼眶都紅了,低著頭不出聲。 「你看著好了,價格會上去的,至少把利息賺回來,三兩年後,局勢一定會安定下來。」 南孫用手指印去眼角淚痕。 「只可惜你父親那裡要傷傷腦筋,」鎖鎖歉意地說:「美金暴起,我勸老太太趁好價放手,不知她肯不肯。」 南孫說;「那是她的棺材本。」 「南孫,我知道你脾氣,但或許你可以找章安仁談談。」 「這一提,」南孫黯然,「我在他們家再難抬頭。」 朱鎖鎖「嗤」一聲笑出來,「書讀的多了,人就迂腐,你看得起你自己就好,管誰看不起你,肯幫固然好,不幫拉倒。」 這一番話說得黑是黑,白是白,刮辣鬆脆,絕非普通女子可以講得出來。 鎖鎖隨即給南孫留個面子,「當然,我是江湖客,身份不同,為著方便行事,細節條款一節蠲免。」 南孫覺得這次真得硬著頭皮上。 「說些開心的事,南孫,你開聽聽,胎兒開始踢動。」 南孫輕輕把耳朵貼著鎖鎖腹部,猛不防一下頗為強烈的震動,嚇得她跳起來。 鎖鎖大笑。 南孫略覺鬆弛。 到了中午,事情急轉直下。 南孫正在啃三文治,章安仁忽然推門進來,本來伏在桌上休息的女同事只得避出去。 南孫還來不及開口,小章已在她面前坐下,劈頭便說:「你父親問我們借錢,你可知道?」 南孫呆了,他聲音中充滿蔑視、鄙夷,以及憤怒。她認為他至少應該表示同情關心,瞭解一下事實。 「他怎麼可以上門來借?我們根本同他不熟,南孫,你應當說說他,他這樣做,會連累到你,還有,影響到我,我父母為這件事很不愉快,你父親太膽大妄為了。」 聽到這樣的話,南孫只覺渾身發麻,隔了很久,胸口才有一點暖和,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地問:「那你們借還是不借?」 章安仁飛快地答:「家父即時告訴他愛莫能助。」像是對他父親的英明決定十分滿意。 「這麼說來,既然一點損失也沒有,何必大興問罪之師?」 小章一呆。 「是他不好,他對朋友估計錯誤,我父親是一個略為天真的人,有時想法十分幼稚,情多多包涵。」 小章猶自咬住不放,「可是他……」 不知是什麼地方來的氣力,南孫「霍」一聲站起來,拉開事務所玻璃門,「我們要辦公了。」 章安仁瞪大眼睛,「這是你的態度?我們五年的交情,就因為借貸不遂……」 南孫沒有再聽下去,她的雙耳已經停止操作,只看見章安仁嘴唇動了一會二,怒氣沖沖地走掉。 南孫精疲力竭坐下來,伏在辦公桌上,她願意哭,但不知恁地,渾身水分像是已被殘酷現實搾乾,一點兒眼淚也無。 回到家中,朱鎖鎖先到了。 誰是朋友誰不是,一目瞭然,但南孫覺得無人有資格叫朋友兩肋插刀,更加心如刀割。 只聽得老太太開口說:「朱小姐,施比受有福,這次實在多虧你。」 還是由祖母出來主持大局,薑是老的辣。 她說下去:「沒想到南孫招待你幾個月,為我們帶來一位大恩人。」 鎖鎖聽不下去,「老太太,這只是一項投資,任何生意都要冒風險,我們說別的吧,南孫回來,我同她聊聊,你也要休息了。」 南孫看著母親扶老太太進房。 蔣先生把握機會發作,「南孫,這些年來,你原來沒有帶眼識人,你知道章家怎麼搶白我?」 他滔滔不絕開始傾訴其不愉快的經驗,說到激動之處,大力拍這大腿桌子,面皮脹得像紫姜,連脖子都紅壯起來,額角青筋湧現。 把他一番話濃縮,不外是慨歎不幸生了一個蠢女,白陪人玩了這麼久,要緊關頭,不見半點好處,他不敢怪旁人,只是這個女兒未免也太令他失望。 南孫待他講完,喝茶解渴時,才站起來離開現場。 鎖鎖知道她脾氣,也不安慰她。 過了很久,她輕輕自嘲:「豬八戒照鏡子,兩邊不是人。」 鎖鎖卻只問:「老太太今天吃什麼宵夜?偷些出來。」 只有她,天掉下來當被子蓋,是應該這樣。 「現在可上了岸了。」南孫說。 「你想聽我的煩惱?別後悔啊。」鎖鎖笑吟吟。 南孫看著她:「朱鎖鎖,我愛你。」 美元升到一元對九元八角港元的時候,人人搶購,老太太卻全部賣掉,用來替兒子贖身。 押出去的房子早已到期,銀行限他們一個月內搬出,蔣先生終於崩潰下來,號啕大哭,家裡三代女人,只能呆呆地看著他。 南孫收拾雜物,其中有章安仁的球拍、外套、零零碎碎的東西,光明正大打電話叫他來取回,幾次留言,如同石沉大海,分明避而不見。 南孫覺得她父親說得對,世上不是沒有情深如海的男人,她沒有本事,一個也逮不到。 一顆心從那個時候開始灰。 也有點明白,為何阿姨情願一個人與一條狗同住。 南孫雙目中再也沒有銳氣,嘴角老掛著一個恍惚的微笑,這種略為厭世的,無可奈何的神情,感動不少異性,生意上往來的老中青男人,都喜歡蔣南孫,她多多少少得到一些方便。 南孫知道,命運大手開始把她推向阿姨那條路走。 也不是一條壞路,雖然寂寞清苦,但是高貴。 南孫把家裡的情形寫了封長信,大約有短篇小說長短,寄去給阿姨。 她盼望有回音,但是沒有。 蔣太太知道了,同南孫說:「我們沒有為她做過什麼,故此也不能期望什麼,她只得她自己,小心點是應該的,與其作出空泛的應允,不如保持緘默。」 南孫恨母親,因為她不恨任何人。 她千方百計找出理由替人開脫,每個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,都有委屈,獨獨輪到她自己的時候,一點借口都沒有了。 當下南孫說:「不會的,阿姨斷然不會撇下我們。」蔣太太不出聲,但是這下南孫卻看對了人,阿姨沒有回信,是因為她已動身回來。 南孫接到電話,她已在酒店裡,兩母女趕去同她會面,酒店房門一開南孫又聞到那股英國煙草混著玲蘭香味的特殊氣息。 阿姨身上大衣還未除下,她站在窗前,黑色打扮使她看上去孤傲、高貴、冷僻。 「南孫。」她張開雙手。 南孫熬到這樣一刻,眼淚汩汩湧出,抬不起頭來。 阿姨簡單地說:「我來帶你們母女走。」 蔣太太問:「他們呢?」 「他們是誰?」 「我的丈夫,我的婆婆。」 阿姨沉默一會兒,「我幫不了他們。」 蔣太太不出聲,坐下來。 阿姨問:「你還沒有受夠?」 蔣太太淒然地,用一隻手不住撫摸另一隻手臂,像是怕冷。 「那樣的一家人,你還想留下來?」 蔣太太不願意作答。 阿姨仰起頭,輕輕冷笑一聲。 終於,蔣太太用細微的聲音說:「我不能在此刻離開他,我們曾經有過好時光,現在他需要我。」 阿姨說:「他一生中從沒扮演過丈夫的角色,他是你的大兒子,你一輩子寶貴的時光精血,就是用來服侍照顧他。」 蔣太太忽然笑了。 過一會兒她說:「是我情願的。」 「你這可憐的女人,南孫,」她轉過頭來,「你馬上跟我走。」 |